“陛下, ”卢深岭不紧不慢道,“方才姚大人所言确有不妥之处,且祭祀大礼隆重庄严, 他确也不该扰乱。陛下若要治罪责罚, 微臣自然支持。可是陛下万万不该以此‘下三滥’之语折辱于他。”

  “姚大人之所以有此番言语,也是因为一心为陛下着想,担心陛下受奸人蒙蔽, ”卢深岭又道,“陛下此语,恐有伤其赤诚之心。长此以往, 还又有何人愿意为陛下秉公直言?”

  “……故而,微臣恳求陛下收回此话。”

  他这番言语一出,方才还惊慌失措的太史令姚大人立刻镇定了不少,他也随之跪下, 不慌不忙道:“陛下,微臣所言确实欠妥,但是微臣亦是担忧陛下, 恐有奸邪小人遮蔽圣听啊。微臣绝无私心,还望陛下明察……”

  后头的官员浩浩荡荡地跪倒一片:“还请陛下收回此语!”

  苏墨秋面色青白,两颊颤抖不已。

  他好像穿越六年的时空, 再度重温了兄长的死亡。

  他久久没有说话,苏墨秋望着浩渺无际的天空,和脚底下看似俯首帖耳却实则步步紧逼的群臣, 忽而大笑起来。

  “……奸臣, 哈哈哈哈哈哈……奸臣……”衣袍随风摆动, 苏墨秋的身躯颤栗不止,连眼泪都悄无声息地溢了出来, “好一个奸佞小人,好一帮忠心之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真是好极了。”

  “来,来来来,不要跪着,都站起来,都上前来,”苏墨秋道,“让所有人都看看,让天下人都看看,大魏的忠臣良将是何模样!来,上前来!”

  ……苏墨秋……沈慕安望着祭坛上又哭又笑,不知是喜是悲的男人,面色一阵僵硬,心底五味杂陈。

  原来这个人一旦离开自己之后,便是那样的无助。

  若是……若是今时今日站在石阶上的真是苏墨秋,他自己会不会因为猜忌和一时的头昏脑热,真的下令让禁军拿下他?

  沈慕安想到这里,周身血液顿时发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都哑了?啊?”苏墨秋兀自大笑不止,走近长跪不起的卢深岭身侧,低头戏谑地与他对视,“卢尚书方才不还是仗义执言吗?姚大人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除去奸佞吗?怎么都不说话了?”

  “……陛下,”魏歆见皇帝如此,不免痛心疾首,含着热泪跪了下来,不住摇头,“陛下,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陛下,”太史令姚山鹤冷汗直流,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群臣方才所言确有冒犯,不合礼制,但、但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啊……”

  “太史令,你不要再说了!”魏歆流着泪道,“你还嫌逼迫陛下不够吗?”

  旋即又伸手去抓住苏墨秋的袍角,低声求道:“陛下……陛下今日累了……早些、早些回去歇息吧……陛下……陛下若有闪失,微臣、微臣如何对得起先帝啊……”

  他说完不住叩首,已然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息怒,什么息怒,谁生气了?”苏墨秋怒极反笑,却面如霜雪,分明是悲从中来,他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没有动怒,我很高兴,今日能见到诸公犯颜直谏,能见到我大魏这么多英雄好汉,我很高兴……”

  “陛下……”裴隽离见此也有些慌了,“卢尚书、姚大人,你们就算进谏,也该斟酌些言辞吧!”

  他正想上前扶住苏墨秋,却不曾想沈慕安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沈慕安扶着苏墨秋不停颤抖摇晃的身躯,声色也有几分哽咽:“……先回去吧……”

  苏墨秋转头看他,忽地一怔。

  ……沈慕安眼底是什么?是泪珠吗?亦或是他的错觉?

  “你不要这样,”沈慕安声音轻颤,“你这样,我也不好受……”

  若换做平时,苏墨秋定然会对沈慕安突如其来的关切感激不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轻轻拨开了沈慕安的手,不要他给予的搀扶和依靠,缓缓地绕过了祭坛下无声跪拜的群臣。

  方才一瞬气血上涌,苏墨秋甚至都没办法分辨出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眼下重归冷静,他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陛下、陛下……”

  众人瞥见苏墨秋倒下的身影瞬间乱作一团:“快传太医!传太医!陛下——”

  ——————

  苏墨秋闻见浓重的草药味,他伸手一摸,触到了额头上的冰巾。

  “陛下醒了,”霍文堂几乎喜极而泣,忙跑出去跟众人报信,“陛下醒了!”

  苏墨秋拽下了冰巾,瞥见了伪装成侍卫模样的苏砚,低声道:“你来了。”

  “……我已经说了你不该执意如此,”苏砚道,“希望你吃一堑长一智。”

  “……长没长智慧我不知道,”苏墨秋把冰巾放到了一边,“血压倒是上来了不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苏砚侧过脸,“这是你自找的。”

  “……你说得对,”苏墨秋道,“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讨苦吃罢了。陛下没了我,照样可以稳坐江山,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我对他很重要罢了。人间别久不成悲,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谁离不开谁这样的事,或许陛下没有我,反而会和这些两朝老臣们和睦相处。”

  “他没了我,照样可以君临天下,稳坐朝堂,我没了他,却是不堪一击,一触即溃。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委曲求全,在谨小慎微地讨好。我像是个乞丐,他给予我的不是信任,是施舍。”

  苏墨秋说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苏砚平生第一次见他流泪,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

  殿内一阵沉寂。

  霍文堂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掀帘而入,满面堆笑道:“陛下,丞相来了。”

  苏砚知趣地退到了一边,将身形巧妙地隐匿于往来的宫人里。

  “……你醒了?”沈慕安立即坐到了床榻边,“别起来,别急着起来,好好歇歇……”

  “微臣今日言辞有失妥当,”苏墨秋苦笑道,“陛下不必如此,陛下若是为了微臣一人,而得罪了满朝文武。那微臣可就真的是罪大恶极了。”

  “你不要同我说这样的话,”沈慕安一时间连自称“朕”都抛之脑后,“我见你这样,比我自己受尽折辱还要难受。”

  苏墨秋重新躺回了床榻,声带哽咽,悲怆道:“……陛下不用这样,微臣不想靠着旁人的怜悯过活。”

  这话倒叫沈慕安开始手足无措了,他霎时间红了眼眶:“……那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朕可以给你……”

  苏墨秋摇了摇头,道:“陛下还记得第一次灌醉微臣的时候,微臣跟您说了什么吗?”

  沈慕安心头猛地一颤。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人亲口告诉自己,他的魂灵不属于这里,这片土地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宿。

  ……他会走?他会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刚一划过脑海,沈慕安几乎是立即变慌乱了起来。

  “苏墨秋……”

  “陛下什么也不需要给微臣,微臣也用不上这些东西,爵位也好封地也好,都不用,”苏墨秋轻声叹息,“微臣用不上,真的用不上。”

  “你……”沈慕安隐约低泣,“你是要走……对吗?你想离开朕,你说过你并不属于这里……”

  没想到苏墨秋却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望着沈慕安道:“若是微臣真的想一走了之,陛下便愿意放微臣走吗?若是来日陛下同微臣恢复正常,微臣要走,陛下会拦吗?”

  沈慕安喉间一哽,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说不要他走,太过蛮横无理,他说放他离去,却又太过绝情。

  再说了,他又有什么理由,挽留他呢?

  “微臣……只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苏墨秋道,“从很久之前,微臣就想知道它的答案了,真的很想很想……可是微臣不敢问出口,微臣怕陛下责怪……”

  他说到这里,反而自嘲地笑出了声,他道:“陛下你看……微臣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瞻前顾后、放不下顾忌的人。”

  沈慕安见他笑,便也陪着他一同轻笑起来,他凑近苏墨秋身侧,低声问:“那现在为什么又想要问了呢?”

  “现在……”苏墨秋收回目光,“或许是真的很想知道,又怕日后没有这个契机和勇气问出口吧。”

  “若有一日,群臣也是如今日一样上书直谏,求陛下杀微臣,而安定天下人心,陛下会怎么做呢?”苏墨秋发白的嘴唇嗫嚅着,“是会给微臣一条白绫,一把长剑,还是一杯毒酒呢?”

  末了,不待沈慕安回答,苏墨秋便又轻轻叹道:“……不如还是毒酒吧,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痛苦,一杯下去,人走得也快……”

  “胡说八道,”沈慕安听他这样说话,只觉心如刀绞,“不会有那一日的……”

  他蓦地握住苏墨秋的手,和他十指交扣,又道:“朕是大魏天子,是一国之君,朕理应诛杀佞臣,但是我也是沈慕安,是和先生六年来朝夕相对的人,帝王冷血,但我并非无情。”

  “朕会昭告天下,说你已被朕诛杀,但朕也会为你备一叶轻舟,一匹快马,”沈慕安道,“朕会瞒过所有人的耳目,送你离开平城。从此之后朝堂纷争,都与你无关。”

  顿了片刻之后,他又道:“这……这不是先生最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