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赫连伦望着休利, 胸中一阵憋闷,“你来这里做什么?”

  “驿馆之内本就可以随意走动,”休利道, “倒是酒泉公怎么这副模样?莫非方才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问心无愧, ”赫连伦争辩道,“我乃匈奴王之后,何故跟魏人纠缠不休?”

  “那我就不知道了, ”休利道,“酒泉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酒泉公自己心里清楚。”

  “你……”

  “今日魏人前来, 为的不过只是合约一事,”赫连伦道,“你若不信我,等过两日合约草稿一到, 你见了便知我真心。眼下我不与你争辩什么。”

  说罢拂袖而去。

  “大人,这……”

  “立即飞书告知太子殿下,”休利道, “这几日盯住他,务必不能让他和魏人联合。”

  “是。”

  赫连伦并未回屋休息,而是坐于昏黄灯光前摇头喟叹。

  “大人, 何故长叹?”

  赫连伦听见下属伊陵的声音,愁眉不展道:“我大哥将我派遣到此地,分明是有意加害于我。眼下休利又秘密监视, 我焉能不愁?”

  伊陵提议道:“大人不妨寄书信于述律大人?他少时同您交好, 料想不会坐视不理。”

  “述律丹聪明倒是聪明, 可是……哎,可是鞭长莫及啊, ”赫连伦道,“书信来来回回就要费去许多时日,等他想出策略来,我怕是早已命丧我大哥刀下。”

  “我如今就是笼中鸟,池中鱼,去也不是,留也不是,”赫连伦苦笑道,“我大哥费尽心思把我赶到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下手。”

  “既如此,大人为何不舍命一搏?”伊陵道,“横竖都是一死,大人为何不放手一搏,或许还有几分生机。”

  “……放手一搏?”赫连伦出神须臾,复又自嘲起来,“我沦落到如此境地,身边除了你之外再无可信之人,我哪里有放手一搏的资格啊?”

  “大人,事已至此,为何不干脆联合魏人?”

  “魏……”赫连伦眉头一动,犹豫道,“不行……我毕竟是匈奴王之后,我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等通敌叛国之事……我若做了,将来有何面目面对父王……”

  “那……那大人便要坐以待毙吗?”

  “我……”

  赫连伦还未作出回应,就听后院有人尖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赫连伦赶到后院,见一众侍从倒地不起,急道:“这是怎么了?!”

  “怕是晚上送来的饭菜有毒,”伊陵扶起一名侍从道,“可是……”

  “可是什么?”赫连伦蹙眉。

  “可是这魏人送来的饭菜,都是仔仔细细地检查过的,怎么会……”

  赫连伦一瞬间想起来了休利,咬牙切齿道:“我大哥害我之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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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不见,你手段长进不少,”苏砚道,“连下毒害人都学会了。”

  “我不过是提点了几句,事情是高纫兰叫人做的,”苏墨秋道,“你放心,我没让他放那种会毒死人的药,吃下去顶多闹两天肚子而已。”

  “但是要赫连伦起疑,对休利和他的太子哥哥怀恨在心已然足够,”苏砚道,“他只会觉得这是太子想要除掉他的把戏。”

  说罢他端详着苏墨秋的神情。

  “你的计划成功了,但你似乎并不高兴。”

  “没有人喜欢杀人的,我也不喜欢,”苏墨秋起身摩挲着架上的弓弦,“这一局结束,赫连伦必定活不了了。而他的死,又是因为我。”

  “一将功成万骨枯,”苏砚道,“这是没法避免的事,就像昔日齐泓策划刺杀一样,你想要活命,想要扭转局势,就得把他置于死地。”

  “但我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我不光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血腥味,更不喜欢刀剑凶器,”苏墨秋拨弄着弓弦,像是在抚摸着琴缦,“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骤然松手,弓弦泠然作响,似还带着几许松风寒意。

  “我觉得也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你打算走?”

  苏砚觉得苏墨秋的决定并不妥当,对于公司旗下的“演员”来说,每一个剧本世界都需要一定的适应期。演员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摸索熟悉角色的人际关系、世界背景等等,熟悉了之后才有可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

  而演员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一般也会积攒一定的人气与曝光度,度过这段“磨合期”之后,视频播放量和收入才会稳步增长,进入上升期。

  眼下的苏墨秋正好处于这段至关重要的“上升期”。他好不容易通过前几年的打拼和摸索,熟悉了这个剧本世界的一切,又积攒了人气和粉丝,收入也渐趋稳定,按理说目前正是他如鱼得水的时候,怎么……

  怎么他却想着要离开?

  “……没什么,”苏墨秋自嘲一笑,“我惜命而已。”

  “你不是人工智能吗,应该知道得比我多才对,”苏墨秋转身道,“你应该知道,那些帮助帝王打下江山的功臣,最后大多都没什么好结局。”

  苏砚默然。

  “上一次你不是跟我说,等到积分攒够之后,就能和陛下换回来了吗?”苏墨秋道,“等到那一天,咱们就走吧。不留了。”

  “你……你真的想好了?”

  “嗯,”苏墨秋点点头,“不留在这儿了。”

  “那……丞相之位怎么办?”苏砚下意识问。

  “我已经替陛下都想好了,”苏墨秋道,“高纫兰他急着建立功名,留名青史,他做丞相要比我合适得多,也会更加尽心竭力。至于承宣么,我会在离开之前,请陛下给他一个闲职,保他一生无忧无虑,也不至于招人记恨。舒白他暂时不需要我来操心,宣闻玉等着他接班,其他人威胁不到他。宋晚桥的话,陛下知道他,可以收他做个御前侍卫。”

  “有这些人在,同样可以帮陛下建功立业,万古流芳,我么,就不必留了。”

  苏砚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道:“那沈慕安呢?他怎么办?”

  四下一瞬陷入了岑寂之中,苏墨秋怔愣在了原地,茫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过了许久之后,苏墨秋才以极轻微的声音开口说:“他或许没有那么需要我。”

  像是下了定论,又像是慨叹万千。

  “我觉得,”苏砚也是轻轻接过了他的话,“或许这一次是你想错了。”

  ——————

  “驿馆的事,你办得不错。”

  沈慕安放下手里的奏折,抬眸看了看高纫兰的脸庞。

  “先生过奖,”高纫兰自然不知道实情,以为面前坐着的仍然是他的恩师苏墨秋,“这都是学生该做的。”

  沈慕安打量着高纫兰的面庞,他出身不低,礼数又十分周全,仪态面容自不会差,办事也自是滴水不漏。沈慕安甚至能够预感到,假以时日,等到高纫兰资历足够,接手丞相一职是必然的事情。

  可他唯独不像他。高纫兰是高纫兰,苏墨秋是苏墨秋。

  沈慕安复又收回了目光,听着高纫兰接下来的汇报。

  “先生,学生这几日已然和人调查清楚了,赫连伦少年时曾同匈奴左贤王述律丹交好,他的封地有将近三万兵力,若他杀回匈奴,这些人多半会选择支持,”高纫兰侃侃而谈道,“到时候我们给他五千轻骑,助他越过边关即可。”

  沈慕安翻开了另一本奏疏,似是随口一问:“若是赫连伦决心争夺单于之位,述律丹便一定会支持他么?”

  “这……”高纫兰滞了滞,“述律丹为人谨慎,多年来行事一直以小心为上,只怕不会轻易涉险。”

  “也就是说,他不会轻易插足这件事,”沈慕安道,“这一局暂且没有办法让他陷进去,对么?”

  “是,”高纫兰道,“但是先生大可放心,凭借着这一层关系,即使这一次述律丹不肯出手,匈奴太子取胜之后也不会让他好过。”

  “你如何笃定这一次太子赫连冲一定会赢?”

  “这……”高纫兰一怔,旋即立即躬身行礼:“学生不知,还望先生赐教。”

  “这一次兄弟相争里,谁也不能赢,谁也不会赢,”沈慕安道,“我们需要的,是他们两败俱伤,全部败亡。”

  高纫兰恍然:“先生原是此意。”

  “两人兄弟相残,就好比两匹野狼相斗撕咬,最后无论是谁取胜,都会获得威望和声名,对我们来说并非好事,”沈慕安道,“最好的结果是,两个人无一生还,由第三人上位坐镇。”

  “而后我们趁着他实力尚未成熟之时,越过边关,奇袭匈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惭愧,”高纫兰道,“学生不识兵书,不如先生这般深谋远虑。”

  “不必惭愧,”沈慕安想到苏墨秋也是个不曾习武,不知兵略的书生,“人无完人,各有所长罢了。”

  “目下要紧的,是匈奴使团必须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沈慕安道,“绝不能让赫连伦还没离开平城就这么死了。”

  “先生尽管放心,”高纫兰敛眉颔首,“学生已经在赫连伦身边安插了人,绝不会让先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