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商陆低声道,“陛下来了。”

  宣闻玉对于苏墨秋的到来并不意外,他示意商陆帮自己调转轮椅, 随后轻声笑道:“还请陛下恕微臣不能起身相迎。”

  “无妨, ”苏墨秋冲着宣闻玉招手,“坐,坐下说。”

  “商陆, ”宣闻玉温声道,“陛下前来找我必有要事,你且退下吧。”

  “是。陛下, 臣告退。”

  “他对你言听计从,”苏墨秋偏头望着商陆离开的方向,“宣大人好手段啊。”

  “陛下过誉了,不过是些拙劣的防身术罢了, ”宣闻玉笑道,“这白鹭阁里怀有异心的人不在少数,养着亲卫, 也只是希望来日危难关头,能够侥幸保住一条性命而已。”

  苏墨秋冲宣闻玉眨了眨眼:“看来宣大人也知道白鹭阁内并不太平。”

  “人心难测,”宣闻玉笑意间有几分无可奈何, “这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宣大人这些年来不容易,”苏墨秋盯着宣闻玉轮椅上的那双腿看了一会儿,“带着伤病, 还要为平城保驾护航, 实在是劳苦功高啊。”

  “微臣分内之事罢了, 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宣闻玉谨小慎微道,“劳苦功高四字,还请陛下恕微臣愧不敢当。”

  苏墨秋道:“其实宣大人若是偶尔有几日想要歇息歇息,想来大家也是能够理解体谅的。”

  “陛下,”宣闻玉道,“微臣深知肩上重任,因此丝毫不敢懈怠。”

  “若是不敢懈怠,”苏墨秋犹挂着笑意,凑近了几分,“那赵子鱼的事,宣大人打算作何解释呢?”

  宣闻玉神色微变,唇角抽了抽,才道:“谢陛下体恤,微臣这几日……这几日定会以身体抱恙为由,暂时放下白鹭阁事务,听候陛下发落。”

  “这就对了嘛,人一直忙着也不好,容易出差错,有时候也得歇一歇才是,”苏墨秋笑着拍了拍宣闻玉的肩膀,令后者险些为之一颤,“不过宣大人也不用太紧张。等时日一过,白鹭阁自然还是宣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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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皇帝”的身份这么好用,苏墨秋捂嘴窃喜,这狐假虎威的滋味还真不错。

  墨雪衣正带着草药打算进门,就在走道上望见了人影。

  ……是陛下?陛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苏墨秋正捂嘴偷笑,哪注意到身后忽然站了个人,墨雪衣提着药箱步步靠近,有意试探道:“苏玄卿?”

  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苏墨秋身躯一滞,几乎本能地就要回应。

  “……墨大人,”苏墨秋轻咳几声转身,终究避开了圈套,“墨大人找丞相何事?”

  墨雪衣觉得苏墨秋分明是在故意和自己演戏,他道:“我已经说了,你对我有恩,我不会出卖你,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装模作样了吧?”

  苏墨秋当即学着沈慕安平日的冷脸呵斥道:“大胆,何敢胡言乱语?”

  “那好,”墨雪衣道,“总有一日我会找到证据,让你心服口服。”

  “告辞了。”

  待墨雪衣走远,苏墨秋才小声嘟囔道:“何必呢这是。”

  宣闻玉凝望着廊外的融融春光,又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于无人处的拐角轻叹了声。

  白鹭阁里永远寂冷无声,隔绝了春日里所有的热闹。

  “大人,”墨雪衣在紧闭的阁楼前停下了脚步,轻轻扣门,“我来给大人送药了。”

  “是你啊,”宣闻玉立即坐正了身子,又理了理衣襟,似乎不想叫旁人瞧见自己方才的狼狈不堪,“进来吧。”

  “大人,”墨雪衣提着药箱进门,半蹲在宣闻玉跟前,“这是今日的草药,太医说每日热敷两次,一个月之后定有好转。”

  宣闻玉伸手捧着墨雪衣的脸,轻叹了声道:“你长大了。”

  墨雪衣动作一僵:“大人这是何意……”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宣闻玉道,“白鹭阁虽然眼下是我做主,可总有一日会是你的。”

  “大人……”宣闻玉突如其来的温和反而让墨雪衣不知所措,“大人,我心中并无此念。”

  “不用害怕,”宣闻玉慢慢扣住墨雪衣的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不……大人、我……”墨雪衣语无伦次,“大人误会了……”

  “乖孩子,”宣闻玉摸着墨雪衣的脸颊,“白鹭阁的事务交给你,我很放心。”

  “不……”墨雪衣意识到了什么,“大人,我绝无二心。”

  宣闻玉眸光渐冷,可语调依然是春风般的柔和:“那就去替我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让陛下对我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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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以养病为名,把宣闻玉从白鹭阁调开,”沈慕安道,“因为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之所以暂时没有大动作,是因为顾忌着宣闻玉的存在。”

  “所以只有暂时‘调虎离山’,才方便引蛇出洞,”苏墨秋笑道,“正好还可以让宣大人借机休息休息。”

  “不过这一切都是借着陛下的威名,”苏墨秋又道,“若非陛下,只怕宣闻玉未必全信。”

  “这也是一个好机会,”沈慕安道,“宣闻玉一走,朕便可以安插眼线暗探。”

  苏墨秋品到了这番话背后的不信任,他道:“陛下疑心宣闻玉?”

  “不是疑心,准确来说是担心,朕没法完全掌握他,”沈慕安道,“先生可知道白鹭阁内有一处密室,上至历代都统、主事,下至刚刚入门的小吏,所有人的底细都汇总成了档案,一并存放在此处。”

  “宣闻玉在接任白鹭阁之前,曾经奉过皇考密令,前往南凉执行要务,”沈慕安垂落眼帘,“他这一去就是三年,可是这三年里他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在密室里的档案完全是空白。”

  “……被删掉了?”苏墨秋小心揣测,“会不会是宣闻玉接手白鹭阁之后,担心落人口实,所以——”

  “不会,”沈慕安道,“派去看管档案的,是朕的人,他没有机会动作。”

  “那……”

  “是皇考还在位的时候,白鹭阁有一夜突发大火,将不少人的过往烧得干干净净,宣闻玉缺失的那一卷档案,自然也在其中。”

  “朕继位之后,为了谨慎起见,那些档案被焚毁之人,朕都陆陆续续地找了不同的理由遣散,”沈慕安道,“唯有宣闻玉……”

  唯有宣闻玉一个人,他已经是父皇遗命中定下来的白鹭阁都统,不仅德高望重,且这些年来并无差错,沈慕安实在没有理由处理此人。

  苏墨秋也明白了,他垂着眸子,眼中了然和自嘲并生:原来沈慕安这数日来对自己的优待和温柔,都是为了借助自己对付宣闻玉。

  他在期许着什么呢?对于帝王来说,怎么会有人重过江山社稷呢?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苏墨秋反而坦然了不少,他似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而后道:“微臣明白,微臣自然会协助陛下,以免宣闻玉怀有二心。”

  沈慕安望了苏墨秋一眼,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施施然绕到苏墨秋面前,转而继续道:“宣闻玉虽然引人不安,可他这些年来也算是恪尽职守,若能证明这些事与他无关,朕不想真的为难他。”

  毕竟能够为他所用之人,太少了。

  沈慕安并不着急除去宣闻玉,他只希望能够捉住他某一瞬暴露出来的破绽或是把柄,从而借此拿捏住此人,确保他的余生能够真正为己所用。

  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在帝王眼里总归是危险的。

  沈慕安复又暗自打量起了面前之人来。

  这人除了那张脸,实在算不上什么完美无缺,大魏以武立国,他却反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且不光是文弱,那张脸也太过秀气漂亮了些,说是美妇人也不为过。他记得曾有人私下戏谑,说是大魏当今的丞相,简直是个柔弱的美貌妇人,言语之间不乏鄙夷揶揄。

  沈慕安对于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这个人是否能真的站在自己一边。因此这几年来是朝堂议政也好,私下商议也罢,沈慕安都没怎么把目光留给丞相的仪容。

  如今他后知后觉地回望,竟觉得当初那些戏谑之语也并非空穴来风:这人的确肤白胜雪,面如冠玉,眼若灿星,身似孤松,当真是一副无人能比拟的好样貌。

  沈慕安望着铜镜,伸出手来摸到了那张原本属于苏墨秋的面颊。

  “……陛下?”

  发觉沈慕安一直盯着镜中自己的苏墨秋,其实心中是有点慌乱的。

  “啊……”沈慕安回过头来,“你说。”

  “陛下,微臣是觉得,或许匈奴使团上下,也并非那么的铁板一块,”苏墨秋端详着沈慕安的神情,确信自己没说错什么话之后才继续道,“若是微臣记性不差,那位酒泉公赫连伦,其实是匈奴单于的小儿子吧。”

  “微臣听闻匈奴仿照中原制度,也设立了太子,作为未来的单于人选,但近年来不断有人反映,相较他们的现任太子,老单于更加偏爱幼子赫连伦,甚至有意废长立幼,”苏墨秋道,“这不是很蹊跷吗?按理说赫连伦眼下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待在自己的父亲身边,静候时机,怎么偏偏在这种紧要关头率领使团来到大魏?万一老单于在中途病逝,他还没有回到匈奴草原,岂不是吃了大亏?”

  “你是说,这一次赫连伦前来京城,极有可能是匈奴太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