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秋望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首怔愣片刻, 良久才慢慢挪近,颤抖着伸出手来,覆上沈莲舟的双眸, 替他闭上了眼睛。

  透过铁栏杆的阳光打在沈莲舟的面容上, 死后的他终于能够摆脱阴谋诡计和恩怨情仇,沐浴在暖阳下。

  苏墨秋扶着湿冷的石砖慢慢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牢门外前行。铁栏铸成的囚笼里冰冷寂静得可怕, 隔绝扼杀了所有的生机,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人声,连偶尔透进来的光亮都是寒冷彻骨的。

  沈莲舟说得不错, 当初是他自己提醒沈慕安,比起权势熏天的温丞相温览之,同为沈氏后裔且手握兵权的安平王更具威胁,想要造反也更为容易。

  沈慕安点了点头道, 皇叔的确更加危险。

  他想要坐稳江山,就不能容得下如此强悍的宗室力量。

  这场博弈的结果显而易见,苏墨秋帮着沈慕安将安平王杀得大败而归, 不久之后,安平王犯上作乱不成,拔剑自刎的消息就传遍了平城。

  自此无人再敢质疑太子之位的归属, 沈慕安最终继位做了大魏名正言顺的帝王。

  也是自此而始,他和沈莲舟之间,便再无和解的可能。

  苏墨秋身形摇晃, 不得不扶住墙壁暂时缓一缓。

  沈莲舟最后含恨的呢喃, 还回荡在他耳畔。

  他说, 苏墨秋,你果真无心无情。

  他说的不错, 对于苏墨秋而言,这个陌生的世界根本不属于自己,也没有必要生出半分眷恋。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无一不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他才是这世上最无情之人。

  “……建宁王!”随后闯入牢房的狱卒见沈莲舟倒地不起,当即惊呼出声,“建宁王服毒了!快来人、快来人!”

  苏墨秋垂下头,一手按着心口,猛烈咳喘了一阵,却在这声疾呼后听到了墨雪衣的声音。

  受命于宣闻玉,墨雪衣亲自前来审讯沈莲舟,不曾想他刚刚走下地牢的石阶,就听见狱卒煞白着脸高呼“建宁王服毒了”。

  墨雪衣迅速奔到牢房之中,蹲在地上伸手去试探沈莲舟的脉搏和鼻息,旋即又摇了摇头:“……不用叫人来了。”

  “大人……”

  墨雪衣的目光转向尸体旁的几碟小菜和打翻的酒盏。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是有人在饭菜里投了毒,所以沈莲舟才会于狱中暴毙。

  “大人,”狱卒面露难色,“这……”

  狱卒的意思墨雪衣明白:沈莲舟就这么死在狱中,万一陛下怪罪下来,他们只怕难逃惩罚。

  “不要慌张,”墨雪衣道,“此事交由我来。”

  尸体尚有余温,那么下毒之人应该尚未走远才是。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墨雪衣毫不犹豫地跨出牢门,就要追人。

  没想到还没走几步,就在拐角处看到了苏墨秋。

  “……是你?”

  错愕之后,墨雪衣登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墨大人来了?”事已至此,苏墨秋自嘲一笑,也不打算逃避隐瞒,反倒分外坦然,“是来将我捉拿归案的吗?”

  “苏玄卿,”墨雪衣快步上前,却不是要同他敌对,而是从背后扶住了他,“你……”

  身后突如其来的暖意让苏墨秋一怔:“你这是……”

  墨雪衣搀扶着苏墨秋,轻声询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陛下……是吗?”

  苏墨秋只道:“沈莲舟毕竟是皇上的堂兄,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让陛下落得一个屠戮宗亲的恶名罢了。”

  “……苏玄卿,”墨雪衣闻言不免动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你先上去,若是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来。”

  苏墨秋疑惑墨雪衣这番态度转变,他扶着墙壁缓缓回首道:“墨大人如此关心,倒叫我有些始料未及。”

  这一转身,墨雪衣才看清苏墨秋面上泪痕,他怔了怔,似乎从来没有过关照别人的经验,顿了少顷才生疏地从怀中掏出来了一方丝帕想要递过去。

  “……人呢?”沈慕安带着霍文堂一并走下了地牢石阶,四处张望,“走了吗?”

  霍文堂还未答话,沈慕安就先望见了狱卒静默无声地从牢房中抬出来了沈莲舟的尸首。

  几人未曾料到皇上会亲自前来,立刻慌忙下跪道:“陛下恕罪……”

  “不必如此,平身,”沈慕安根本不曾看过一眼沈莲舟的遗体,“带下去,厚葬。”

  “……是。”

  沈慕安快步上前,在拐弯后的走道里窥见了苏墨秋的身影。

  “……啊微臣参见陛下,”墨雪衣收起了丝帕,即刻行礼,“陛下,苏大人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的声名考虑,还望陛下……宽恕。”

  沈慕安不回应他,只道:“你先下去,朕和先生有话说。”

  “是。”

  “微臣……”苏墨秋没感抬头,似乎是怕自己承受不住来自沈慕安的眸光,“微臣来向陛下请罪。建宁王之死,是微臣自己心胸狭窄,容不下昔日故人,因而暗中下手,请陛下降罪。”

  “苏墨秋,你为何……”沈慕安道,“你为何要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我……”

  沈慕安沉默无声地望着他,这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强烈的目的,可却没有一件事是为了给他自己博得哪怕一星半点的好处。

  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沈慕安自认应该足够了解此人,可如今转念一想,他竟然连这个人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都答不上来。

  没有喜恶,就不会基于此生出真情真心。

  这些年来,他取得的从来都只有苏墨秋这个人的“情绪”,而非真情。这个人没有爱恨,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眷恋,世上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因此也就不会有人真正牵动他心中的软肋,不会有人扣开他的心扉,走入他的天地。

  无喜无悲,无欲无求,他才是这广袤天地间,最无情之人。

  沈慕安轻叹了声,道:“先生,你落泪了。”

  “……是吗?”苏墨秋怔愣地伸出手来,颤抖地摸到了面颊上的泪痕,他看着指尖上冷却的泪珠出神,甚至都没意识到方才自己哭了。

  “让陛下见笑了,微臣……”话语似是被堵在了喉间,苏墨秋兜兜转转半晌也不知该出何言,只是徒劳地让原本已然干涸的泪水再度流下。

  “抱歉……”苏墨秋小声哽咽着,试图伸手掩盖自己的狼狈,“微臣……有些失态了。”

  沈慕安拨开了苏墨秋的手,上前一步轻轻将他拢入怀中,低声道:“先生的心境,朕非常了解。”

  “……陛下,”苏墨秋慌乱道,“陛下,君臣有别……”

  “此处非是朝堂,”沈慕安道,“你我二人,自然也不是君臣。”

  “……陛下、陛下……”苏墨秋忽地抱住沈慕安嚎啕起来,泪流到了两人的心口处,打湿一片衣襟,像是共同淋过了一场风雨。

  ——————

  翌日午时苏墨秋在城西的百味楼做东请客,叫上了昔日同自己交好的几人一同赴宴。

  从前为了不被人看出来问题,苏墨秋便跟苏砚要了一沓字帖,每日自己跟着临摹练习,久而久之也练出了一笔好字。

  此刻饭菜还未上齐,客人也并未到满,苏墨秋便随手在宣纸上写了几笔。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苏承宣凑头过去看,“这不是九歌吗?二哥你这字也愈发漂亮了。”

  他动了动脑筋,似乎嗅到了商机:“你说咱们是不是能联手,你每日写几副字,我找人开家店铺,有当今丞相的噱头在,买的人不会少。”

  “……你呀,”苏墨秋笑道,“苏家平日里也没少你吃少你穿,你却反而掉钱眼里了。”

  “先生的字,的确算是妙品,”高纫兰也凑近上去瞧了瞧,“若真出售,只怕要让不少自诩名家之人潦草收尾了。”

  “我名字里带个墨字,”苏墨秋望了一眼高纫兰,又冲着裴隽离笑道,“要是不善此道,岂不有些名不副实。”

  “对了,这一次我请了位新相识的好友前来,”苏墨秋又道,“你们或许不熟悉他。”

  他话音未落,前头的珠帘被人一挑,墨雪衣缓步而入,看清满座之人的样貌后怔了怔,才道:“见过苏相。”

  “先前不是叫苏玄卿么,”苏墨秋起身道,“怎么现在又拘谨起来了。坐。”

  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暗自分别揣摩着苏墨秋的用意。苏墨秋引着墨雪衣入座,他扫了一圈众人百态,便也心知肚明,笑了笑道:“今日我做东开席,就是希望各位从今往后握手言欢,不需再讲究什么敌我之分。来,小二,上酒。”

  苏承宣出言打断:“二哥你不是……”

  不大能喝酒的吗?

  “无妨,今日高兴,”苏墨秋启了酒坛,分给列座众人,“我陪大家少喝几杯。”

  苏墨秋倒了一圈,唯独在墨雪衣这儿停了下来,他道:“如何,能喝酒吗?不能就如实说,不为难你。”

  墨雪衣两手暗暗攥着衣襟,不知是有些怕生,还是不大适应如今和苏墨秋突如其来的化敌为友,顿了片刻才道:“……不妨事的。”

  “那好,”苏墨秋闻言给墨雪衣满上了酒,又轻声道,“怎么样,咱们眼下也算是成为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