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剑士于她的怀中佝偻着身子, 虚弱又无力的他在这一刻,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 变成了那个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的孩子, 只能颤抖着用双手抱住了妹妹纤细的腰肢。

  来自岩胜那份压抑的绝望,同样传达给了紧抱着他的蜜, 令她感到无比苦闷。

  通过紧密的拥抱,感受着他病态的喘息以及生理性的颤抖,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一点点慢慢沉了下去了。

  我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没用的我了。

  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这次我一定要……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安静地抱着怀里的岩胜,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逐渐恢复平静,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两人在缘一拿着药剂回来的时候,像没事人一般聊着天。而在服下缘一带来的胃药和营养剂之后,岩胜终于能正常地吃完这一餐。

  日子像往常那样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唯一不同的是蜜在那个午后,独身前往了产屋敷煌哉所在的别院。那位主公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到访, 他凝视着大夫的凝重的神情, 俊秀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您能恢复健康实在是太好了。我这里有新到的紫藤茶,是否有荣幸与您一同品鉴呢?”

  这个男人一向平易近人且礼数周全, 在面对自己的重要客人时, 连泡茶都是亲力亲为。然而产屋敷营造出的这份老友叙旧温馨恬淡的氛围,很快就因为大夫的发言被打了个粉碎。

  “神奇的斑纹不过是向天借寿的产物。”

  “如果不用药物维持生命的话,你的孩子们恐怕活不过二十五岁了。”

  她开门见山的话语,字字句句戳向男人心中痛处。不祥的预感在今日转为了确切的噩耗, 让产屋敷温和平静的笑容慢慢转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是这样的么?您的研究已经有了结论了是么?”

  “那便找个日子,好好告诉他们吧……”

  就算早就知晓那些坚强的孩子们,在加入鬼杀队的那刻,就有了为家人复仇,为人间安定而献出生命的觉悟。但每每得知那些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产屋敷还是会无法控制地感到悲伤与难过。

  这份不断积淀的痛楚让这个男人的心化为了一座坚硬磐石,上头铭刻着每一位孩子的名字。他独身一人背负着这缄默沉重的信念,不断朝着向“无惨复仇”这一终极目标前行。

  他谦和稳重的姿态看起来实在是无懈可击。

  但善于操控人心的诅咒却是知道的,哪有人能真正把肉做的心化为石头呢?

  诅咒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吸气吐气之间,她那因为岩胜而变得凝重僵硬的脸,慢慢软了化了重新灵活了起来,绽放出花朵似动人的笑容。

  “是啊,那些满心复仇的孩子,一定很乐于接受这样荣誉的死吧……”

  “但那些残疾的,年老的,已经有妻有儿,退居二线作为培养人的剑士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们只是想获得斑纹,以便教授给心爱的弟子,防止他们葬身于鬼口英年早逝吧?这些人岁数已经很大了,因为斑纹没几日可活了。可另一边弟子还没出师呢,如今就要让他们这样草草告别了么?”

  “我们总得给他们个选择的机会,对吧?”

  她这副表面温声细语,实则咄咄逼人的模样,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动摇了产屋敷的内心,让他回想着那些一生与鬼作战而满身疮痍的老者们,缓缓皱起了眉头。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擅长表达呢……”

  “那么神明大人,您这次来是想要从我这里讨要何物呢?”

  既然产屋敷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那为了节省时间,蜜也没必要再用诅咒那套煽动人心的话术了。她褪去了那虚假甜美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向男人道出自己的所欲所求——

  “药,比起治标不治本,单纯补充体力的药。”

  “我必须要研发出更为珍贵,更有效的方子才行。”

  “产屋敷煌哉,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是时候从鬼那里,拿回属于人类的那个药方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产屋敷在最开始就向蜜放开了绝大多数的信息资源。所以热衷研究医术的蜜,会看到这副困扰鬼杀队多年的药方,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他毕竟答应了缘一要让诅咒成为善神的。那个少年曾凝视着熟睡中的恋人,发自内心地提出祈愿——

  我希望她不用再畏缩,不用再躲藏。我希望她能沐浴在阳光下幸福地生活……

  出现在缘一脸上的笑容令产屋敷至今也难以忘怀。

  而且就私心而言,产屋敷也非常欣赏这位虽然有些懒散,但对待病人却十分上心的大夫。若不是情况特殊他绝不愿意看到她为了救病治人失去医者的底线。所以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明知劝诫无用,还是向着神明提出了最后的疑问——

  “即便满手鲜血么?”

  即便无法被人理解,即便会被人唾骂,即便会降格为邪神,为诅咒也在所不辞么?

  “即便满手鲜血。”

  毕竟只要她一天不做出决定,就会有更多人痛苦地死去。

  而且她答应岩胜了,必须要保护他才行。她是绝对不会让他死去的……

  这份决意让她说着“虽然被称为神明,但我本质还是咒胎啊,被骂被讨厌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嘛”,甚至向产屋敷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令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既然大夫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作为和她一条船的共犯,产屋敷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提供物质支持,并为她的名声做好保密工作了。

  “好……我会陪着您一起的。”

  “这就是您要的钥匙,人员方面我也会帮您安排的。”

  那是间配备了牢笼、绳索、坚固手术台的秘密地下室,完全具备了被这个年代所被明令禁止的活动的一切条件——

  活体实验。

  在那一天开始,蜜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为了配合她的愿望,除了斩鬼,有剑士以及诅咒在暗地里进行捕获恶鬼的活动。

  真人便是这间地下室的特约嘉宾。

  “啊呀呀,原来光明正大的鬼杀队里也会有这种地方么?”

  “看来作为诅咒的我,比起正儿八斤的人类,想象力还是欠缺了一些。”

  真人兴致勃勃地摸着特别为他准备的各类刑具,一时半会儿收不住脸上过分愉悦的笑容。

  “所以只要我带鬼过来,这些东西都会给我用嘛?!”

  “你终于愿意陪我一起玩了嘛?”

  他像是个见到新奇玩具而兴奋不已的孩子,两眼发光地在那些不可明说的物件中挑挑拣拣,自己摸够了还不忘回头冲玩伴发出愉快的邀请。

  “嗯……你把那些拥有无惨大量血液的鬼带来就可以了。”

  “这是只有武力值强大的真人才能做到的事呢。”

  解除了蛇莓构建的幻术,被月光环绕的美人正站在一旁冲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她蜜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信赖与安然,这都是让真人感到无比愉快的东西。他以轻快的语调答应了玩伴的请求,并把地下室的一半区域改造成了自己的血色游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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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被无惨赐予大量血液的鬼必然不会是什么善角。他们在生前便是穷凶极恶之人,死后便更加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这些上级鬼将人类视为下种生物,以鲜血骨肉铺就道路,就算在真人手里遭了殃,也是骂骂咧咧不甘束手就擒成为研究药物的白鼠。

  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结合真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这时就发挥出了巨大作用。在经历过比扒皮折骨更为可怖的经历之后,原先不可一世的恶鬼终于安静了下来。

  而这时候鬼就会看到那位大夫的出现。

  世间难寻的佳人带着平和的笑容,温柔地处理着自己满身的疮痍,然后在上药的过程里,为了避免他因为疼痛而挣扎,甚至会有一茬没一茬地同他聊天,以便分散他的注意。

  和那位性格恶劣残忍的诅咒不同,那是位极为温柔体贴的女子。她有着一双清澈深情的眼眸,同她交谈时,仿佛空气里都洋溢着春花的甜蜜与芬芳,令鬼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以及时间的流动。

  她就像是漆黑夜空中皎洁又明亮的月亮,无声地照亮了这间充斥着鲜血与黑暗的地下室,在鬼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

  鬼一度以为女人也是被诅咒抓来的俘虏,因为绝世的美貌被少年当成床伴,又因为精湛的医术被留下来让自己能作为玩具更持久且稳定的工作。

  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甚至会为了让女人在诅咒面前显得更有用而乖乖吃药,为了不吓到她而悄悄收去了自己的尖爪与利齿。他默默积攒力量,祈求着有朝一日能带着她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

  我是不会吃她的,我会小心翼翼地对待她。我会尽自己所能地为她提供锦衣玉食,让她过上公主一样的生活。

  不切实际的愿望如同野草般在鬼的心里滋生蔓延。直到他亲眼目睹女人揪着诅咒的耳朵,嗔怪他因为玩乐拖慢了研究进度的那一刻,鬼才先知后觉察觉到了两者间平等的地位。

  “不可以让他太辛苦哦。”

  “他可是我重要的病人啊……”

  他本来应该感到愤怒的,但是又因为所谓的“重要的病人”选择了沉默。

  那些耐心的治疗,温柔的笑容,甚至是关切的话语绝非谎言。在他被囚于地下室的这段时间内,女人的确是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男人,一个可怜的病人同他交流同他相处。

  【会不会有点痛?我会轻一点的。】

  【比起蓝色,其实更喜欢红色的药水么?真有趣,我也很喜欢这个颜色呢。】

  【总是被关在这里,一个姿势一定很难受吧,我扶着你走一走好不好?】

  女人的那些话语,让男人将每次治疗当成一次约会,满心欢喜翘首以盼。他被浸泡在花朵营造的温情里,被泡软了骨头被泡酥了灵魂,从凶狠丑陋的鬼变成了温顺的羊,又在知晓女人地位后成了摇尾的犬。

  她正是天上皎洁的明月,降以人世慈悲的光芒,又因为高高在上方才显得纯洁无暇。越是与这样纯粹的美人相处,他越是因为自己犯下的罪恶而觉得无处遁形。

  不可名状的喜悦与不可名状的痛苦一同降临在了鬼的身上,他在知晓爱为何物之时感到了自卑,沐浴着银白的月辉认识到了自己的罪无可赦。

  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拒绝了真人提供的血与肉,在最为虚弱的时候,卑微地向女人发出祈愿——

  “我想同您一起看次日出。请在我彻底灰飞烟灭之前,将我的身体化为您喜爱的花瓣吧。”

  “好呀。”

  女人像往常那样,冲恶鬼露出了温柔甜美的笑容。

  她与男人一同坐在院外的秋千上,看着他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化为一场纷飞的紫色花雨,以自身为祭,献上沉默的爱的赠礼。

  “真是不错的风景。”

  “跟着你我也有看草药书啦,这花是铁线莲对吧?”

  “和你一样,紫色的铁线莲。”

  银发的诅咒在这时悄然显现出了身形,他笑眯眯地伸手捏住了一片乌紫色的花瓣。一语道破咒花真实本体之后,又像个骄傲的小孩那样,迫不及待地在她身前卖弄起了新学到的知识。

  铁线莲,这种美艳的花朵在有着“高洁,美丽的心”这般寓意的同时,也有着“欺骗,贫穷”,甚至“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这类不详的含义。【1】

  “这可真是与你相称啊。”

  真人这样阴阳怪气的感叹,引来了女人慵懒的一瞥。

  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值钱的草药,不像梦幻的“蓝色彼岸花”,她作为一朵铁线莲甚至是有毒有害的,一度被称为“乞丐的植物”——

  那可怜的乞丐,将花朵的汁液涂抹在伤口上,让伤口变得更为肿胀,以便获得旁人的同情。【2】

  若是将这朵甜蜜的花儿放在破碎不堪的恋心上,只会让那颗心更为痛苦而已。

  所以咒花的血肉并不能直接入药,这也是她实验进展极为缓慢的原因之一……

  虽然作为大夫的她对于真人这种初学者的卖弄并不感冒,但是考虑到他还是自己重要的同伴,蜜还是顺着他的思路及时给出了回应——

  “相称?你是指花语里欺骗,有罪的那一面么?”

  难得的文艺发言得到了理解,真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就灿烂了不少。

  “可不是嘛?我真是喜欢你那虚伪的爱意,喜欢得不得了。”

  “这已经是你用爱感化的第20只鬼了!怎么样,你的药有新进展了么?”

  不仅仅是眼前的真人,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无惨也同样发出了这般感慨。

  作为掌控欲极强又谨慎小心的鬼王,他并不在意战死的废物,却会留意那些屡屡失踪的可塑之才。

  而做出这种罪状的犯人也极为狡猾,无惨即便再怎么屏息凝神也无法探出鬼的具体位置,甚至不能主动让他们化为碎片崩坏。他只能模模糊糊地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以鬼的耳朵收集只言片语,从鬼的思维中感受到那刻骨又绝望的爱意。

  “大夫么……”

  “要是能成功做出那副方子,让她留在身边也无妨。”

  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