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传闻中的三太子>第61章 春雷响,万物生长·终

  金光洞前草木萧瑟, 经历启蛰那日,现今尚还寸草不生,此时却有千军万马严阵以待, 领兵之人满目肃杀之色,却是陈塘关总兵李靖, 而他身边被兵士押着的女子却是杨婵。

  杨婵见到哪吒, 想张口让她快走,怎奈何被李靖制住穴道, 无法言语。

  哪吒不明白,杨婵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经历了那一晚, 为什么还敢回来, 不怕惹祸上身吗?

  不过现在明不明白,这都不要紧了。

  “堂堂一关之总兵, 到我乾元山来有何贵干?该不会只是为了抓个小姑娘罢?”

  李靖打量着哪吒, 一字一句道:“你惹的祸,怎好要我陈塘关数以万计的百姓替你受过?”

  哪吒面色古怪,忽然有些有些说不出的累, 打从心里泛出来的, 蔓延到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 ,直至每一根头发梢。

  “你倒是说说,我是如何祸及你陈塘关了?”

  “从来只道你顽劣不堪,却不晓得你竟生了如此一副蛇蝎心肠,我李靖忠正一生, 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李靖话到嘴边,好像想起了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硬生生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下去,满眼嫌恶地改口道:“事到如今,你却还要装傻不成?”

  哪吒扶着清墨,寻了块石头坐下,慢吞吞地说道:“李总兵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好,你既然装作不知,那李靖也就不指望你有悔改之心。”李靖冷哼道:“那东海龙王三太子与你乃是挚交好友,不过是同你起了几句争执,你竟出手将他打杀,连你上前阻拦的师弟都不放过,你当真是生就一副好狠毒的心肠!”

  哪吒怔了怔,看向清墨,随即收回目光,说道:“说什么祸及陈塘关,我哪吒在乾元山,与你陈塘关扯不上半分干系!”

  李靖阴沉着面色,将哪吒供职陈塘关副总兵的文书与令牌投掷到她脚边,哪吒低头一瞧,满不在乎地问道:“然后呢?与我何干?”

  “你打杀敖三太子,又将西海三公主重伤,以震天箭击穿她之逆鳞,若非是那魔王石记打此间路过,念及与九天应龙王从前交情将她救走,送去距此最近的东海救治,只怕此刻连她也命归黄泉。”

  李靖闭目沉思少许,又道:“那东海龙王知你供职陈塘关,又与家妻有旧,领四海龙王在陈塘关大兴风雨,淹死百姓无数,逼我总兵府交你出去,一日不见你之人影,暴雨一日不歇。你但凡还有一副人心,就该知道陈塘关百姓是受你连累。”

  哪吒自嘲一笑,当真是好大一顶帽子,可这其中细情如何,她要听信得过的人来讲。

  “杨婵,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垂死挣扎,拖延时间。”李靖抬手解开杨婵穴道,沉声道:“他既然不信李靖之言,就由你来说。”

  杨婵喘了口气,大喊道:“哪吒,你回来做什么?”

  哪吒望着地面上残留的血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说道:“杨婵,你说就是。”

  杨婵愣了一下,说道:“那日夜间,二哥与一个满身邪气的紫衣人曾来乾元,我在玉泉山等候,未曾等回二哥,却在第二日等来真人,真人要我回来继续看护满池莲花,道是那莲花池内的种子乃是上上之品物,对稳固三太子的神魂有好处,我随同真人回来,回来却不见清墨人影。”

  缓了口气,杨婵又接着说道:“之后我在洞府中守着三太子,不过两天时间,李靖便带着重兵来此,将三太子带走,交还给东海龙王,之后他们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在此处驻扎,等你回来。”

  才说完,便又被李靖制住穴道。

  结合杨婵与李靖的话,哪吒想明白了,那日清墨带走敖谨矜,想寻个地方放她自生自灭,许是走得远了些,回来的途中遇见石记等人反遭其擒拿,石记命鬼子母魔挟持清墨守在自己回乾元山的必经之路上,循着她与敖谨矜的联系将其救走,送去东海,既能全了敖谨矜的性命,又能教敖谨矜反咬自己一口,可真是一箭双雕了。

  哪吒所猜所想,与事实大差不差,敖谨矜确为石记在瘴毒森林所救,但敖谨矜对东海龙王所言的因口角之争动手打杀敖丙却并非石记指使,她送敖谨矜回东海只图离此处近,而东海之内又有一口金钟,只需敲响,就方便四海龙王在东海来去自如,从没想过要用敖丙的死来做文章,更没想到敖谨矜口声声谈着对人家的爱慕之意,却做出这样的事来,当听鬼子母魔言及此事之时,石记后悔也为时已晚。

  哪吒打量着场中,全无解释之意,她知道人心自有一杆秤,那秤上摆的是亲疏远近,任她磨破嘴皮,四海之人也不会有谁信她,更何况敖谨矜被伤到那种境地,更是加深了言语之间的可信度,既然如此,她何必多费那番不必要的唇舌呢。

  想到此处,她面上忽的勾起笑来:“如此那又如何?李靖你也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吧?”

  “你面目苍白,精力不济,通身疲态,已到油尽灯枯之际,难道还要负隅顽抗不成?”李靖退后一步,扬手道:“布阵,拿下,死生不论。”

  到底是精力不济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听得哪吒头疼,想着敖丙可能真的没救了,她自做了防御姿态,将清墨打晕了扔进洞府,至于杨婵,李靖若是想为难她,恐怕她此刻也不能只是被捆着这么简单。

  哪吒这些时日损耗过审,先前又耗费大精神结印驱赶鬼子母魔,几近是到了精疲力竭再无多少余力可用的状态,饶是如此,李靖也几乎是去了半条命,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损去大半人马才将哪吒制住。

  为了防止她恢复精力再行反抗之事,李靖命人拿勾刀传进哪吒的琵琶骨,令她不能再施法术。

  勾刀是白刃进,红刃出,哪吒一声没吭,杨婵却是泣不成声。

  李靖愣住了,犹记得从前犯了重罪的犯人被穿刺琵琶骨时,叫声响彻半天,那等凄厉不亚于厉鬼啼哭,没想到哪吒居然能一声不响的忍住勾刀穿刺琵琶骨这般痛楚。

  可李靖不知道的是哪吒忍痛半声不吭,则是因为她迟早会把今天受得罪都还给他们。

  哪吒瞧了瞧杨婵,做一副无事状说道:“回你二哥身边去吧,别待在乾元山了。”

  杨婵不应声,只是无声落泪,李靖命左右随从取来麻绳。

  哪吒说:“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那两个拿着绳索之人看向李靖,征求他的意见,李靖道说杨婵没了作用,让他们解开,随她自生自灭,接着从他们手上将绳索抢过,把哪吒的双手绑了个结实,扯着下山去了。

  车马候在山下不远处的林子里,李靖将绳子另一端系在车厢栏杆之上,让哪吒随着车马行走。

  杨婵没有依从哪吒的话离开,只是不声不响的跟在李靖的人马后面。

  陈塘关内大雨绵延不停,地势高些的地方尚好,地势浅些的地方,街道上不及流通的水已有齐腰之深,殷夫人在金吒木吒二人的陪同下去了龙母庙。

  龙母庙不大,不过是小小一间屋房,简陋的高台上供着东海龙母泥塑神像,连个在内看守的庙祝都不曾有,从来空无一人,少有行人来拜。

  殷夫人跪在蒲团上,连扣三个响头,伏首道:“龙母娘娘,哪吒他年岁小,玩心重,出手没个轻重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三太子,只要您能放他一条生路,将大雨停下,信徒一定为您建新庙,塑金身,广纳信徒,拘哪吒在您庙中赎罪!”

  说罢,起身点了三炷香供上,从案台上拿了掷杯筊,连掷三次,这半月形的木板皆是平面,是为拒绝之意。

  殷夫人忽又扣头:“龙母娘娘您大慈大悲,您饶哪吒一条性命,奉停大雨,殷素知愿为您敕建新庙,塑造金身,一生茹素,为您长久守庙。”

  扣罢头,直起身,殷夫人将掷杯筊揽在掌心,虔诚闭目掷下,听着声响,她带着忐忑挣开双眼,见着地上一阴一阳两面,是为圣杯,大吉,遂又哭又笑地说:“金吒,木吒,你们快看,龙母娘娘答应放过哪吒了,龙母娘娘答应了!”

  金吒木吒默然不语,既不敢质疑,也不敢说外头风雨连天龙吟不绝,哪像是答应了的话。

  殷夫人抹抹眼角说:“你们还愣着干嘛?快去附近找人啊,找人去把咱们铸的金身神像抬来,快去啊。”

  说着又连扣三响:“龙母娘娘,金身好铸,立庙需时,您稍候,待雨停下,信徒立刻着人动土建新。”

  街上水涨,数十个府兵抬着金身神像走得艰难,殷夫人带着他们足足用一个日夜才出了陈塘关门,走在遍野荒郊,金吒替神像打伞遮雨,木吒撇着嘴,低声问道:“大哥,你说那个哪吒怎么有那么大本事啊,能在杀死龙三太子的同时把西海三公主伤成那副模样。”

  金吒看了木吒一眼,悄声道:“你小声些,让娘听见有你好果子受用。”

  殷夫人招呼着府兵们,高声道:“小心着些啊,别摔了,咱们尽量在天黑之前,就把这尊新像送到龙母庙去。”

  木吒喊道:“大家加把劲儿啊。”转又低声说道:“他真是咱们的弟弟吗?咱爹修仙修得本事平平,还远不如那妖精二娘能干,咱们怎么能有这么厉害的弟弟呢?”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倒嫌起了父亲不够强,不够强不也供你我荣华富贵二十几年?”金吒调侃着木吒,忽见神像倾斜,忙将木吒推开,喝道:“小心!”

  殷夫人闻声回头,三魂顿时吓得不见了七魄,抬得好好的,这神像怎么......来不及多想,她忙跑过去绑着金吒把神像扶正。

  “大家稳住,千万别摔了龙母娘娘。”

  府兵们顶着几百斤的重量扎稳了马步,不敢有丝毫松懈,殷夫人与金吒顶着神像,想将它扶正坐稳,木吒则抵着一块石头拦在殷夫人与金吒身后,以防他们抵不住神像重量滑倒。

  神像距扶正只差毫厘之时,忽的像是增了千斤之力,殷夫人与金吒再抵不住,忙侧身闪开,避免被神像砸伤。

  木吒忽然指着对面的小径喊道:“娘,你看,是父亲回来了。”

  殷夫人与金吒齐齐顺着木吒所指方向瞧去,最先瞧见的却是马车后被被绳子牵着走得踉跄之人,那人身上半红不白的,既像是红衣掉了色,又像是白衣染了血。

  金吒不甚肯定地问道:“娘,你看那个是不是哪吒?”

  殷夫人默然,难怪神像突然像增了千斤力道,原来是龙母娘娘发现了哪吒,临时反了悔了,她费力地将神像扶了起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辛苦你们费些力气把龙母娘娘送去庙里。”

  这神像是殷夫人与龙母应承之事,如今走到半路,不论龙母是否反悔,她自己必然不能食言而肥。

  府兵们放下担轿,与金吒木吒一同将神像抬起来放在椅子上,金吒对着神像诚心一揖,将伞递给木吒,叮嘱他好生给龙母打伞,自己则在头前带路。

  殷夫人小跑着往回走,但人力如何与车马相比,加上天又阴雨不断,黄泥路上极滑,能够平稳走路不摔已是难得,更莫说上追上李靖他们。

  李靖这边厢信马由缰,拉着哪吒他们入了陈塘关,自打入了关,杨婵跟的不易,在黄泥地上几跤跌下来,距车马越来越远。

  总兵府里的人被李靖带出去大半,殷夫人又教金吒和木吒护送龙母神像,此时府中留人不多。

  李靖解下车厢绳索,将哪吒反捆了推进门去,命随侍快马去祖宗祠堂取了那平日里珍藏着的大五行旗,在后院里布了一道借助五行而成的阵法将哪吒锁住。

  哪吒坐在地上,依靠着朱红色的柱梁,笑道:“这破玩意儿放在平时,抬抬脚也就踏碎了,此刻倒是虎落平阳了。”

  李靖为官多年,哪能听不出来哪吒在骂他,只当她是将死之人逞几句口舌之利。

  “哼,现在可不是你的平时。”说罢,交代府兵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来探望,尤其是殷夫人,省得她坏了事会平添麻烦。

  杨婵被拦在总兵府外,又无处可去,便倚在门口墙边,想要等殷夫人出门,殷夫人磕磕绊绊地从关外回来时,杨婵饥寒交加,倚在墙角已打了半个时辰瞌睡。

  殷夫人远远便瞧见自家门口蹲着个姑娘,见衣服形制像是杨婵,凑近了一瞧,确是没认错了,只是这姑娘头脸脏的好似个花猫一般,想来是跟着李靖后面回来。

  她忙将杨婵叫醒,杨婵一见殷夫人,忙向左右打量了一眼,低声问道:“大婶儿,可否借一步说话?”

  殷夫人虽然焦急,但还是点了点头,扶着杨婵背过墙角,听她说道:“大婶儿,李总兵率众上乾元山抓了哪吒。”

  殷夫人道:“我护送龙母像时瞧见,这才急匆匆赶回来,你可知道哪吒怎么样了?”

  杨婵摇了摇头,又是一副要哭的模样,只听她恳求道:“大婶儿,我这厢被拦住不得进门,只知道李总兵在乾元山上以勾刀穿了哪吒的琵琶骨,你看在哪吒曾授你武艺,也曾襄助过你一家的份儿上,你帮我去看看哪吒好不好?”

  此话何须杨婵来提,她本就是为了哪吒。

  殷夫人拍了拍杨婵的肩膀,在附近替她寻了家客栈暂居。

  安顿罢了杨婵,殷夫人回总兵府时,刚进府门,便见两队府兵奔相涌出,向四面八方散去,高声呼喝道:“诸位稍安勿躁,杀死三太子的罪魁已为总兵老爷擒获,待龙王爷处置祸首,天候不日将晴——”

  殷夫人没想到李靖为了安抚百姓,居然这么快就把抓住哪吒的消息放了出去,却不知李靖此举正是为了防她。

  李靖如此大张旗鼓地散布消息,龙王那厢得知哪吒被抓,派了龙兵前来通知李靖,表明他已将此事上报天庭,明日午时之后就要前来索要哪吒,那时若是见不到哪吒,必定使海水倒灌,将陈塘关永沉汪洋海底。

  殷夫人回府才与李靖交谈了不几句,还没来得及细问哪吒,便听龙兵如此传报。

  李靖站在门口,送走龙兵后,说:“夫人的算盘怕是要打空了。”

  殷夫人望着李靖的背影:“即使你从来没养过他,也不愿意认他回来,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忍心?”

  李靖伸手接了些雨水,反问道:“依你言论,那敖三太子与他何等情谊,不过与他几句口角,说杀就杀,还有他那师弟与西海小公主,多年情谊,他怎么忍心?陈塘关数万百姓何辜,你又怎么忍心?”

  “是啊,敖三太子何其无辜,金霞无辜,那小公主无辜,陈塘关百姓更加无辜,”殷夫人摆摆手,摇摇头,退后几步坐下,无力地反驳道:“他纵然对不起世上所有人,可他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李家,他教过我御剑之术,玄门剑法,替你抵挡过雷震子大军,他救过金吒,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殷夫人说的底气不足,李靖反驳却是铿锵有力:“四海之事暂且不提,他当街打杀,纵虎行凶,迷魂阵里控制野兽坑杀数千将士,这些人为陈塘关舍生忘死,他们哪个该死?哪个不是娘生父母养的?”

  是啊,哪个不是娘生父母养的?每个人都是,却只有哪吒不是。

  殷夫人如此想着,嘴上说着:“哪吒从小与山兽妖怪一起长大,没有人教他的嘛,他只是顽心重,他不是故意的。”

  李靖哼道:“我劝夫人有这与我闲话的功夫不如去跟女娲娘娘祈求,求她老人家大发悲心,教他来世投个好胎。”

  殷夫人无话可言,当真踏出了门。

  只是她这出门却不是依李靖所言去求什么神拜什么佛,而是在回总兵府的必经之路上等金吒木吒。

  酉时时分,金吒木吒安顿好了龙母像,从郊外回来,离府门不远之处,被殷夫人拉到一边,交代道:“回去想把你们爹支开,一定要快。”

  木吒虽然知道是为了哪吒,但还是想问为什么,还是金吒反应快些,止住了木吒的话口,忙拉着木吒赶回去,省得他开起了话匣子没完没了,途中交代他莫要多言,否则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或许就没得救了。

  赶得急,看起来便慌张,一进门,金吒就大喊道:“父亲,不好了,父亲不好了!”

  李靖闻声,呵斥道:“如此大呼小叫,成个什么体统?”然见他们站定了,才松缓了语气,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不好了?”

  金吒顺了口气,作慌乱状说:“头一日,娘去求龙母娘娘放那个弟弟一条性命,许诺那个弟弟若是留得命在,便给龙母娘娘铸金身建新庙,掷杯筊掷了个圣杯,我跟弟弟听娘的话,去送龙母金身神像,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二娘!”

  李靖不出金吒意料地将眉头拧紧了问道:“她不是死了?怎么又出现了?她做了什么?”

  “二娘鬼鬼祟祟的上了窦团山,不知道是想做些什么,”金吒胡扯道,“万一是二娘对我们怀恨在心想要报复,那窦团山......”

  如此这般的把真话与假话混着说,一半真一半假,本就不好分辨,又扯出胡九姿,言及她上了窦团山,又提起曾经的仇怨,这一番言语,由不得李靖心下不乱,更难起分辨真假之心,只听他交代金吒木吒守好后门之后,匆匆出了门去。

  殷夫人看得真切,待李靖走远之后,急回了府中,让金吒木吒守好大门,自己则去了后院。

  哪吒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瞧了瞧,哼笑道:“你来做什么?”

  “你怎么样啊?”殷夫人看着眼前的阵法,想要踏进去却被弹开,无奈之下,只能急切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我进不去啊,你有没有力气自己出来啊。”

  “大五行阵,利用金木水火土生克之道将人困在其中。”哪吒闭上眼睛调整气息,口中说道:“土为五行之母,水是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你去把墙角介入地下的土行旗连同梁上承接无根水的水行旗取下来就行。”

  殷夫人闻言,急忙跑出去取了长剑过来,先取了墙角定生的土行旗,口中又念一声“着”,御剑出鞘,将横梁上承接雨水的旗子击落下来,雨水没了阻拦,滴滴答答的自漏雨处流淌下来。

  再一次试着踏进阵里,果真畅通无阻,没了阻拦。

  殷夫人将哪吒从柱子上解开,发现他双手反剪被缚,又匆匆急急地把捆手的绳索绞断,这才拉着他出了门去,有殷夫人开路,府兵也不敢拦着,只能教人远远跟上,省得李靖回来不好交代。

  哪吒问殷夫人想带自己去哪儿,但殷夫人也没有个方向,只看哪里没人就往哪里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个大水刚退的废弃村落方才停下。

  大水虽然退了,但地上积水深到人的小腿肚处,积水里零散躺着十来具尸体,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才被泡得发胀。

  殷夫人瞧着地上三三两两的尸体,想到这些人尽是被这场大水淹死,气自不打一处来,四下里打量了一眼,一个村落几乎死伤殆尽,见不着半个人影,又想起李靖的话,心里越发是堵得慌,见着哪吒在眼前,心头火更大,顺手那么一推,哪吒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在地。

  哪吒略动了动,肩上便痛的她眉头直皱:“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地上的场景太过刺目,殷夫人气得发笑,顺手从路边的货架上捡了根扁担往哪吒身上招呼,边打边骂:

  “你个死小子,混账,啊!我拼了命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惹祸行凶的么?初下山你就当街行凶,纵虎伤人,迷魂阵里放野兽坑杀数千将士,我就知道你性情凶残,处处为你找理由找借口,可金霞是你一手看顾长大,那龙三太子与你交情匪浅,你怎能抽他龙筋,拔他逆鳞,将他打杀,还敢企图杀害西海公主灭口,你混蛋啊你!你祸及李家,害得陈塘关大雨不断,处处水患,我今天就打死你,省得你死在其他人手里,诸天神佛若是可怜你,他自然会教老天停雨,不然我今天就算是打死你也要打到雨停为止啊,混蛋!”

  哪吒一声不吭,殷夫人怒在心头,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但只听得‘咔哒’一声,扁担断做两截。

  哪吒趁机滚到一边去,挣扎从地上站了起来退后几步,反口质问道:“你凭什么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殷夫人听言,心头怒气更盛,恨恨地将那两截断木丢到一边,低眸寻找其他物事欲要再打,却发现周围再无可供行凶之物,只见那货架上有根麻绳,要比女子手腕略细稍许,她快跑两步扯过那绳索反手抽在哪吒身上,怒骂着讲出实情:

  “混蛋啊,就凭我是你娘,凭我怀了你三年六个月,我就有资格打你骂你管教你!你知不知道!”

  积了水的绳索沉重,打在人身上好似铁棍一般,一下便是一道赤红的血痕,哪吒琵琶骨被锁,不敢大动,只能狼狈躲闪,猝不及防被那绳索绊倒,一个趔趄跌在泥水之中。

  哪吒冷笑着说:“我哪吒天生天养,蒙师尊搭救教育,从未收受你半分恩惠,你说你是我娘,你凭什么?”

  殷夫人说:“就凭我怀你三年零六个月,就凭你这混账一身为非作歹的血肉是我和你爹给你的,作孽为祸的筋骨也是我和你爹给你的,你说凭什么?生了你就有资格管教你,你懂不懂什么叫做血肉亲情啊混蛋!”

  哪吒好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言语一般,无奈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禁止殷夫人向自己靠近,只见这偏执又任性的孩子硬生生地将自己左肩下琵琶骨上的勾刀扯了下来。

  勾刀落地,激起‘咣当’一声脆响,哪吒想,许是碰在石头上了吧,低眼一瞧,却从水中的倒影里瞧见了李靖与一众官兵的身影在向自己逼近。

  哪吒难得没有反抗,甚是顺从地被官兵们押着走,她不言不语,对于李靖与殷夫人的争执也当做没听见,一路上都在想着殷夫人所说的那番话。

  天黑之时,到了总兵府,哪吒见到那残存的大五行阵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挣开了控制,毫无顾忌地将右肩剩下的那只勾刀扯掉,一击击退场中人,留给殷夫人一抹古怪笑意,随后跑了出去。

  望着哪吒跑走的背影,殷夫人忽然生出些心慌与后悔,纵然再气,她也不该不顾及哪吒的性子说出那样的话,但此刻没有勾刀钳制,她还能到哪里去找哪吒?

  金吒木吒在走廊下见到哪吒摇摇晃晃的背影,二人对视一眼,意思很明白:“这个突然而来的弟弟应该是逃不掉了!”

  哪吒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直到瞧见一家棺材铺子,方才停住脚步,踉跄着过去砰砰敲门,好半晌才有一个中年男子来将门打开。

  透过门缝可见,内里摆了几副鎏金大棺,还有一副漆黑的童子棺,哪吒想了想,从衣襟里取出两颗珍珠,还有几张太乙真人留给她的符箓。

  “掌柜的,你那几副大棺从左往右数第四个有黑气弥漫,想来是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这符箓是仙人赐下,我用它与这两颗珍珠换你那副童子棺,还有......边上的匕首!”

  哪吒形容狼狈,话语苍白,却还能听出一股子决绝之意。

  那珍珠的成色看起来极好,至于符箓真假,试一试更是不吃亏,掌柜的当然应下,见哪吒行走艰难,关切问道:“不知郎君家住何方,可要小的帮您将这物什送到府上?”

  哪吒摇了摇头,捡起匕首放进衣襟里头,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童子棺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向关外走。

  掌柜的关上大门,在灯光下观瞧那两颗珍珠,心道今晚真是发财,便是陈塘关不成了,真要教龙王爷淹了,现下有了这两颗珍珠,无论是去西岐,还是去朝歌城,找个典当铺子也能换一大把银子,重新再归置一份家当。

  途中,哪吒遇到一户逃难的人家,老人家听说西岐民风好,官员清正,要去那边。

  哪吒听罢,问道:“老人家见多识广,小子有一事请教,”说着,拿出一颗珍珠为诱,“您知道怎么才能把一个人身上的血肉筋骨消个干净么?”

  “小郎君,虽然不晓得你问这是作甚,不过你倒真是问对人了,我老头子从前还真看过这样一场事。”老人低头看了看脚边懵懂的女童,用一双苦树皮似的双手捂住她的耳朵,继续说道:“那是一场剐刑,足足四千二百刀,一刀一片,薄如蝉翼,到那最后一刀,整副挂架上白净的很,一点儿残肉没有。”

  哪吒笑了笑,道一声谢,将珍珠给了老人,祝他们一路顺遂,之后顺着黄泥小路前行。

  乾元山上,清墨自被哪吒打晕,因着身体自愈机制,至今未醒,还在酣睡之中,于睡梦中忽的一阵心慌,被惊醒过来。

  清墨不知道是不是哪吒出了事了,但他此刻既然醒了,便不会继续在乾元山守株待兔,索性趁着夜色下了山去陈塘关,以他性子,冤枉路是一步也不愿意走,直奔总兵府去找到殷夫人,向她问询哪吒的消息。

  殷夫人说哪吒不知去向,他们也正派人在找之后,清墨松了口气,利用嗅觉循着哪吒的气息去追她的踪迹,奈何雨大,那一点气息也被雨水冲刷了消失大半。

  循着那点微弱的气息,清墨先是寻到了那废弃村落之中,却只见满地暗红的积水,想是发生了什么恶战,可偏只这一处里的哪吒的气息是最浓的,喊了几声不闻哪吒应他,他想,哪吒或许不在这里,已经离开了,遂转换方向,依着空气中越来越微薄的气息寻到了那家棺材铺子。

  棺材铺子掌柜将哪吒来此所行一切都言明了。

  “那符箓确是宝贝,他不曾说假,那一副棺材许是躺过屈死之人,故有黑气攀绕。”清墨友善的再一次提醒了掌柜的,心道哪吒是怎么了,如何连这棺木怎样染上邪气都看不出缘故来了。

  那掌柜的言及哪吒是往关外去了,清墨心想着哪吒该是往东海方向去了,故此一边循着气息行走,一边分辨前往东海的方位。

  走不出三里地,清墨发现哪吒遗留的气息果然是依着僻静无人的小道往东海岸去了,至此,他辨着方位紧跟上去,不多时,便见着一个着血衣的人背着一个半人多高的长方盒子艰难地翻过一座山头,下山几乎是滚着下去的。

  清墨看得心下一紧,慌忙间纵跃过去,果是哪吒不假,在他的记忆里,哪吒自打出世,便没遭过什么罪过,更何况是如此时一般令人难堪的场景?

  他想将哪吒扶起来,却被哪吒推开,听言道:“别动我!”

  清墨小声说:“哪吒,我们回家去罢,等真人回来就好了。”

  “不关你的事。”哪吒扯扯唇角,拖着盒子尽力挺直了脊背,知道清墨是想保护她,是为了她好,可有些事情是不能依靠旁人的,只能自己去做。

  清墨想着以哪吒嫉恶如仇的性子,那敖谨矜如此污枉于他,此时他又拖着一副棺材,应该是要去报复,以此与她收尸吧,因此便默默的跟着她,穿溪流,过山林......

  月上树梢之时,哪吒许是走不动了,在一座山脚处停下了步伐,蜷缩在那童子棺上面打瞌睡。

  不知过了几许时辰,清墨泛起困来,受了伤后的生物习性让他撑不住眼皮,呼吸声变得规律。

  哪吒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瞧了瞧清墨,忽的坐了起来,从豹皮囊里摸出刻刀与空白竹简,一笔一划写道:

  清墨,哪吒乃是天生天养,蒙师尊搭救教育,与李家没有半分干系,他们说我欠了他们,今日我哪吒便就剔骨还父,销肉还母,全部还给他们,劳你醒来后,去东海岸为我收拾残骸,我不喜欢陈塘关,你将我血肉尸骨带回乾元山,顺道告诉李靖夫妇,哪吒无父无母,今日过后,再不欠他们半分半毫。

  匕首出窍毫无声息,在月光下反出一片银光,好似镜子一般,映出她疲惫中透着孤绝的眉眼。

  哪吒低头瞧了瞧,也不知她是如何做的,全程一响未发,满头尽是冷汗。

  上臂,肩颈,双腿......等等,一刀一刀剔过,当真如那老人所言,一刀一片,薄如蝉翼,而剃得好的部分,那骨上一片白净,半分残余血肉也无,只是截断处的血却是止不下来。

  她在心内默数着,数到三千时,笑了,心道:“今夜算到此为止,这脸却是不能动的,若是损了脸,莫说是一会儿吓着人,敖丙以后见着也定然认不出我来了......”

  小臂、手、颈间与脸上还完好着,只是那副身躯却是没了声息,失了心跳。

  哪吒轻手轻脚地换上一副干净衣裳后,扛着那童子棺缓慢前行,行走间,她想,一番千刀万剐过后,此刻倒是不觉着痛了,果然长痛不如短痛,古人诚不欺我。

  天明之际,陈塘关的天际露出了这些日来的第一抹阳光,人们无不兴奋,总兵府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没人笑得出来——

  午时龙王就要前来索人,他们从何拿人交去?

  不光是李靖急,殷夫人同着金吒木吒也急,若是四海龙当真水淹陈塘关,那得死多少人?

  巳时左右,眼见着离午后仅剩不足两个时辰,李靖焦灼地眼里快冒出火来的时候,门童传报道:“老爷,门外有位二十左右的男子求见老爷。”

  李靖刚想说不见,忽又想若是龙王的人,见一见未必不能把时间拖延到他们将哪吒寻回,于是改口道:“让他进来。”

  话音方落,便有一黑衣白衫的少年人自门外踏入,手捧一卷竹简,神色好似捧着圣旨一般肃穆。

  李靖记得清墨,没好气问道:“你来做什么?”

  清墨闻声,顿住脚步,立在阳光之中,说道:“此来无他意,专为总兵老爷安心而来。”

  李靖哼道:“你与那哪吒沆瀣一气,有如此好心?”

  清墨微微一笑,忽的将竹简打开,念道:“哪吒天生天养,无有父母,蒙师尊搭救教诲,然,今有李总兵夫人言及生身父母之事,虽不知其言真假,然,今日里剔骨还父,销肉还母,自今日今时起,我哪吒与李靖夫妇再无半分瓜葛。”

  念罢,倏地将竹简收起,信步转身,大步出门。

  他在哪吒原笔上或添或减了几个字,打得便是诛心之意,你们不认哪吒,殊不知哪吒却是宁肯一死也不愿认你们的。

  “我早知道他性子刚烈,可不曾想......”殷夫人怔愣自语,万万不曾想到她不过几句气话,竟然惹得哪吒如此行事。

  李靖默然半晌,方才说道:“陈塘关,有救了......”

  “娘啊,那个弟弟一定是去东海岸了,孩儿猜他这么做,一是要还爹娘生身之恩,二则是不想连累到咱们陈......”

  金吒还没说完,殷夫人已经跑了出去。

  李靖道:“咱们也跟去看看,万一他诈死,岂非还是连累你我?”

  金吒木吒半晌无言,没能想到李靖会如此说话,但还是跟着李靖出了门去,他们也想看看这弟弟因何如此孤勇。

  府兵们虽然没收到命令,但自发结了队跟在马车后面,关内居民们见总兵府如此阵仗,凑在街头交头接耳,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兵将提起了那害死三太子的妖孽被抓去了东海岸后,此间不少居民自发地喊着打妖怪的旗号跟在府兵们后头。

  杨婵站在客栈客房等这两日,心内甚是焦灼不安,此时见这场景,心道莫不是哪吒有消息了?刚下楼去,便听得那府兵言语,她心弦一紧,想挤在前头,不料此地居民都是这些日子受了暴雨侵害之人,哪有人肯为她让出一个位子来呢。

  午时前刻,阳光炽烈,银白的浪花哗啦啦地拍打在沙滩上,像是被揉碎了的白云。

  哪吒寻了块平展的礁石,将木盒放好,自己则躺在上面,身上被晒暖洋洋的。她想,昨日为了避人,走的是偏僻小路,还真是走了不少冤枉路,早知这一块风景如此之好,何必避人?

  伤口处浸出的血,将她才换不久的干净衣裳从红染成了一片污黑,听着远处传来人声,她自语着没个安静,随即坐起身来,心道:“万一一会儿站不起来岂不丢脸?”遂祭出了火尖枪。

  清墨比凡人的动作要快得多,他赶来时,这块巨大的礁石上尚只哪吒一人,他站在哪吒面前,哪吒头也不抬地说:“现在没你的事。”

  清墨说:“昨天没盯住你,今天,不会了!”

  哪吒眼也不眨:“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清墨毅然不动,哪吒无奈,只能拖着那童子棺往边上移了些,眼见着乌压压的人群离海岸越来越近,低声自语道:“怎么这么多人?”

  罢了,罢了,总是没个安静。

  哪吒迎着阳光枯坐,看着自己的手,笑了,清墨瞧着她,不知道眼下这副情形,她在笑什么。

  其实她也没有在笑什么,只是看见了不远处一块浮出海面的礁石,想起来上回到东海附近赏景,敖丙钻进海里抓鱼的事,记得那时候她还嘲笑他利用身份让鱼儿害怕不敢不从。

  “你不知道,敖丙是个小气鬼来的,他们海藏中心有一块神珍铁,是个测江河的定子,那日去东海见着,他却碰都不教我碰一下,现下他不在,也没有机会了,说起来还是有些遗憾。”

  哪吒她以手遮阳眺望远方,手却白的不似正常颜色,僵白的,没有血色,没有生气,清墨心中忽的就升起一个不正常的想法,想要揭开她的衣袖,看看底下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还不等清墨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太阳便已升至天空正中,海面霎时翻涌起巨浪,而陈塘关的人也已围满整个沙滩。

  只听身后不远处‘砰’地一声炸浪之响,哪吒想,龙王出水了吧?转回头一瞧,何止是龙王一人,她身后站得是龙王、龙母,海面上立的海兵无数,而眼前不远却是被龙王以法力托过来的李靖与殷夫人。

  “人到的倒是挺齐的,你们还有什么心愿,说吧,我今日一道满足你们。”

  龙母道:“哪吒,我儿与你交情不浅,我与你几次相见,从来以礼相待,你为何对他下如此毒手?”

  哪吒点点头,看向龙王,说道:“老龙王有什么想说的?”

  龙王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他诸多心血付诸东流,还有什么好说?口中则说:“我儿生辰,异宝同成,他抛下满堂宾客去你那乾元山与你送宝,谁知道不过几句争执之言,你就丧了天良,把他抽筋断骨,今日必要你与我儿以命来偿,否则我这为父的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哪吒笑了笑,问说道:“那敖谨矜只怕也活不了几日了,西海的人不来么?”

  清墨听言,眉头一皱,想说敖谨矜的事与哪吒无关,不料哪吒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忽然拄着火尖枪站起来,左手握着枪杆,支撑着自己站得笔直,将他推到一边去,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殷夫人望着哪吒,想着早前清墨所言,此时见他露在衣裳外的皮肉尚还完好无损,心里悬着的巨石好不容易落下。

  便在此时,哪吒缓缓举起右手,举手唤起千重浪,打乱了海兵们的阵型。

  许是用的气力稍大了些,袖口自腕间滑落,露出的衣袖下只见半截小臂,上臂上一片森白,看不见一片残存的血肉,一片红白相间,血液顺流,将红色的袖袍染得发黑。

  殷夫人心里刚刚松下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莫说是她,便是清墨,也被惊得不轻。

  他虽然知道哪吒素来说到做到,却没想到当真如此决绝,以他对哪吒的了解来说,此时除去衣裳无法遮住而被迫保留完好的皮肉之外,只怕衣衫下也只剩一副森森白骨了。

  或许是她不那么有气力系紧绑绳,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想着掩藏,只是不想自己吓坏了人,这才留了些许余地。

  清墨如此想着。

  巨浪打散了海兵的三才阵势,随着哪吒手握成拳之时,两只水人自海面上岸,其他的尽皆随着她的心意凝成了无数的尖锐冰棱呼啸而来,将她手足之上所剩不多的血肉剔了个干净,随即化作一团水渍带着红色落在礁石上,复又落回海里。

  没有人知道哪吒是怎么做到的,明明是撑着一副残躯,可除却面色惨白之外,却与常人没有分毫差异,更没人想得到她那空荡荡的衣袍下是怎样一副景象。

  她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稍一侧身,那最后一道破空之声穿心而过,岂知如此尚不算完,只见她将手一扬,火尖枪泛起紫焰,枪尖自她天灵落入,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鸣啸之声,好似呜咽的风声,又好似在哭一般。

  场中之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孤胆决绝之人。

  哪吒说:“今日马死黄金散,你我具是陌路人!哪吒不争不辩,甘愿以命偿命,可你们断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来日,哪吒不会放过你们,你们都要死,都要给他陪葬!”

  来日两字,说得太过笃定,却不知要教多少与此事有关的人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心惊胆颤,寝食难安。

  话音落地,哪吒再立不住,直挺挺往后倒去,若非清墨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只怕是要跌进海中喂了鱼去,水人拦住了想要上前探查的殷夫人等人。

  哪吒微微仰了仰头,清墨知道她有话想说,忙垂耳倾听:“你带我的尸骨回去,徒步而行,念着我的姓名、生辰,如此可保我元神不散,这样我的元神便不会被拘在此处,就能回家了。”

  合眼前,哪吒瞧见了殷夫人,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是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感觉自己好像前不久才见过她,又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不过这又如何呢,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了。

  杨婵用尽全力才从人群里挤过来,不料方才过来,便见着哪吒阖上了那双看似冰冷肃穆实则再是正直不过的眼睛,高叫一声“哪吒——”用尽了全力,可喉间却没能发出一丝声响,蓦然间失了声,仿佛天地万物在她心内都静了下来。

  艳阳天,风光好,水映天,浪拍沙,林木初青,燕雀欢鸣,鱼向伊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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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伊阙指伊阙龙门,相传是大禹开辟,普通的鱼儿游到伊阙龙门时,起滔天巨浪,鱼儿跳过去就化身为龙,跳不过则在头上留一道黑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