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程佰列对宋柬说了这样多的话,都是上辈子他不敢说也来不及说的那些,只是时至今日,面对能够聆听的宋柬,他的所有言语却必须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
“阿柬,你还想继续听吗?”
宋柬拍了拍他这魔尊大人的后背,“你想说我便听着。”
程佰列心一横退出宋柬的怀抱看着他:“我所继承的半身魔族血脉自出生便被封印,曾经追随父亲的魔族为了复活我身上的魔血,用了三千生灵为祭。”
“那几个魔说的没错,那些人都是因我而死。”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柬的表情,自剜血肉一般继续道:“其实不用那么多人命,毕竟当年封印魔血也只祭了我母亲这么一个玄修而已。”
“但是想要复辟,就必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以半魔之身想要获得力量——人命为祭是最迅速也是最容易的办法。”
宋柬:“这些事情你知道吗?是你要求的?还是说是你指使的?”
程佰列的话语像是不经意地略去了主语,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有意所求一般。
可宋柬——他的师尊,他的“道侣”仍道出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也最不敢渴望的话。
宋柬甚至没有愠色。
程佰列沉默着,只是沉默着。
“你不知道,也都不是。对吗?”
宋柬冲他勾了勾唇角,面目还是那样柔和。
随后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很无奈的样子:“佰列啊,你说爱情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变得盲目啊?”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然而环绕着程佰列的那些深不见底的黑暗却悠然被打散了。
“其实照理说我不应该这样觉得的,可我不想怀疑你,也不想苛责你,感觉自己有当昏君的潜质。”他自嘲道。
然而死去的那些凡人要怎么办呢?弱者何辜?
程佰列呢?这由血缘而被注定的孽债,他又何辜?
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是那些擅自用邪术将生灵吞噬的魔族。
宋柬:“你恨他们吗?”
程佰列几乎在一瞬就意识到了宋柬问的是什么,他怎么能不恨。
“我恨他们。”
他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挫骨扬灰。
若没有这些魔族,上一世他有何至于与宋柬走到那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现如今他不得不和这些“同族”同流合污,三界之内唯有此处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这个魔尊是被众魔架上来的,本质上他一个空降的“外人”,他顶着“尊主”名分,实际上却根本无法与这些“忠心耿耿的旧部”抗衡。
这些话他不说,宋柬也能猜的七七八八。
他如今在魔界,住在这个程佰列为他开辟的秘境里,不会和旁的任何魔族接触,这无疑是一种保护。
“我会帮你的。”宋柬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乐观,“虽然我的记忆因伤受损,但我金丹完好,灵台清明,现下好像还无法动用灵力,不过我会努力恢复,然后帮你的。”
那句“我会帮你的”让程佰列心脏颤动,而宋柬最后那句又让他失笑。
他忍不住摸了摸宋柬的头,就像以前很多次看到的,萧掌门对他师尊做的那样。曾经羡慕嫉妒了多年的动作,他终于也能光明正大地对师尊做了。
“嗯,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好好养病就好。”
宋柬重重点头,笑着说:“我会永远站你这边的!”
心里得到的慰藉是可遇不可求的,程佰列带着无尽地忐忑接受宋柬的问询,当所有的问与答都结束,他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那些来自宋柬的厌弃憎恶,一星半点儿也没有。
宋柬甚至不曾怀疑他。
这本该是一件让他无比幸福的事情,可事实上他没法单纯地享受这种幸福,这辈子都没办法。
因为上辈子他亲手造下的虐。
上辈子的师尊也是这样吗?相信他,帮助他,无条件地站在他这一边……
程佰列在宋柬身边始终绷着温润的面具,直到宋柬睡着,他走出这间屋子,那些强行支撑起的欢心笑意便轰然倒塌了。
他怆然地望着庭院中兀自美丽的蓝花楹。
已然无人知晓的罪孽早已经压碎了他的脊骨。
“我会赎罪的……”他行在月色粼粼的青石板上,月光都不比他孤寂。
三个月还剩下八十天,对自己身世的无奈,被赶鸭子上架——甚至可以说是被威逼至此的那些恨,以及浮世的骂名,这往昔的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程佰列也不想宋柬再为他付出些什么,受更多的伤。
他就当偷一场黄梁大梦,等时间到了,就用这条白拿回来的命治好宋柬,送他完璧归赵。
他的师尊啊,合该白璧无瑕,去做天道第一人。
白源峰上经年不变的苍白与孤寂也没什么不好的,没有那些撕心裂肺,也没有那些痛苦纠葛,他的师尊可以静待飞升,离于爱恨,再不受俗世纷扰。
而他自己,程佰列想,就让他烂在俗世里吧。
每天和宋柬共处一室的时光对于程佰列而言,无疑都是弥足珍贵的。只是欢喜与愧疚并向而生,阴影的部分总是轻而易举便能占据上风。
一张白纸的宋柬越是信赖自己,程佰列便越是痛苦地难以自拔。
然而痛苦总是没有底线的,一如古话所言唯有祸不单行。
清晨的阳光洒落床榻间的时候,醒来的程佰列一睁眼便可以看见自己臂弯间的宋柬,仅这一眼便让他觉得无比踏实。
他轻抚师尊的发顶,长发簌簌而下,原该是温馨的,可他却在黑色的瀑布里看到了扎眼的一抹白。
整个人一凛,瞬间就清醒了。
宋柬也被他这突然的动静弄醒了,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佰列,做噩梦了吗?”说着还揽住程佰列,温和地拍着他的心口。
“没事。”程佰列不动声色地将宋柬的发拂到身后,并趁着宋柬没注意施了一个障眼法,将那一抹白掩盖了过去。
他摸了摸宋柬的发顶,“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宋柬本来就还是迷迷糊糊的,被程佰列哄了一会儿马上就找周公再续前缘去了。
程佰列起身走到院中,天还没亮,只有星辉在闪耀最后的夜。
天人五衰,自长发始。
玄修筑基之后洗经伐髓,容貌便不会再有衰老的变化。除非修为停滞,且再难以进境一步,便会开始天人五衰,华发皆白是第一步。
而其末路无外乎死亡。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程佰列喃喃着,魔怔了一样。
上辈子,宋柬一直在他身边,训仙锁压制着宋柬的灵力,叫他在这方院落里被迫做了百日凡人,可一旦破除封印,他便又是那让人难以企及的白源峰主。
师尊,怎么可能天人五衰?
不、不对。
现在的宋柬和上辈子的师尊不一样,他连记忆都丢失了——失魂症。
程佰列眼皮一跳,恐惧中浮现心底的是一句自问——你真的觉得以你的全副魔魄为祭,就能治好他吗?
如果不……
程佰列迅速地打断了那下意识的不祥的假想。
他广袖一挥,虚镜出现在庭院中,没多久玉虚掌门萧之访便显现了身影。
虚镜的镜面类似水面,虚空中总是泛着波澜叫镜中人身形微微扭曲,萧之访看着虚镜中神色不郁的程佰列也皱起了眉头。
“师尊的病可有眉目了?”
大清早的一开口便是这样的问题,难免萧之访想到不好的地方:“阿柬怎么了?你让我见见他。”
程佰列垂眸:“我的魔魄能够缓解甚至压制师尊的痛苦,而他现下除了失魂症,元丹内腑灵台皆无特别损伤。”
“师尊他,伤在魂魄是不是?”
这些日子萧之访查遍了玉虚宗内的典籍,关于失魂症的记载确实不少,却鲜少有关于魂魄之异的记载,而相关的寥寥数语无一不同邪术有关。
见萧之访久不回答,程佰列继续问道:“最坏会有什么结果,我要怎样才能治好他?”
天际在此时已经破晓,橙光洒落大地。
“最坏的结果自然是死。”萧之访说出了程佰列意料之中的话,“一旦开始天人五衰,不出七七四十九日药石罔效。”
也说出了程佰列万万没有料到的话。
七七四十九天?
程佰列:“我要,怎么救他?”
萧之访眉目晦涩,他开口问道:“阿柬已经出现天人五衰之兆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等程佰列回答:“你想要救他就带他去侘傺山,招魂。”
“招魂?”程佰列重复道,“师尊三魂七魄俱全,即使伤在神魂又要如何招魂?”
“三魂七魄俱全——确实不错,古往今来失魂症者,多是丢了爽灵五行之魂,缺灵魂而少智慧,及时至失魂之所召回灵魂便可无恙。”
“可你师尊显然并非如此,”他顿了顿,忽然从虚空中召出一只卷轴,一个阵决此物便被传送到了程佰列面前,“这是我与阿柬的师尊仙去之前为阿柬留下的戒辞以及齐戒之法,其中曾言明阿柬命中必历大劫。”
“侘傺山招魂亦是师尊指明之言。我忝列玉虚掌门之位,修为道行乃至天资都不及阿柬半分,本想护他于白源峰以此来偷渡命中劫数,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这祸因却是他亲手招致的。”
毫无疑问祸因指的就是程佰列。
“只能说命数不是如履薄冰就能改变的。我将这齐戒法门予你,只因侘傺山唯有魔族能够勉力入内,我等玄修只会深陷心魔永远无法勘破幻境,枯死山林。”
萧之访的言语中难以掩藏地泄露出了无能为力的痛苦,他继续道:“阿柬相信你,而我相信我的小师弟。”
“程佰列,该你救他的。”
程佰列攥紧了那只卷轴,“我会救他。”
虚镜如水泼,散了。
是萧之访在镜子那头切断了联系。
官方OOC小剧场
萧之访:亲眼看着自己养的粉雕玉琢的大白菜被“猪”给拱(攻)了,你的心情会好么?会好么?好么?
暴躁是很正常的,本掌门今日已经很温柔了。
(玉虚小报:由于掌门大人本日清晨对着魔尊透支了一整日的“温柔值”,今天弟子堂全员都猝不及防地接受了掌门的“暴躁的爱”,据传哀鸿遍野,一片狼藉。唯有掌门首徒崇平儿,面不改色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