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说吧,毕竟是你告诉我,我本为玄宗修士身份的,而且就算不是,我也不太能认同滥杀无辜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过那几个魔族说的那些话,我还是想选择相信你。”
宋柬说着笑了一下,“我总觉得既然是我选择的人,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个叫我讨厌的存在。”
“选择”二字叫程佰列忽而回到了三十年前,在他最迷茫无依的当年,就是宋柬选择了他。
当年的程佰列才刚满十七岁,还是个真真正正的少年,他本是个在襁褓里就被丢弃的孤儿,被玉虚宗的外门弟子捡回去养大,便挂在当时玉虚七长老的名下当了十七年的外门弟子。
那会儿他刚刚得以引气入体,算是真正入了道,只要通过宗门选考就能拜入七长老门下,成为内门弟子,可就在那会儿七长老竟毫无预兆地仙去了。
他们这一支的内门师兄们在修为上都已有所成,师尊仙去便干脆下山门历练修行,外门弟子都被其他的长老们接收,放在山脚继续做以前做的杂事。唯有程佰列,成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存在。
他毕竟已经入了道资质也不差,要收便得收做内门弟子,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坏就坏在他的那位记名师尊七长老在玉虚山的师尊辈儿里头不受待见,老头儿性格太孤僻把一溜师兄弟都得罪了个够——这也是他的那些徒弟们急着下山历练的原因之一。
程佰列就像站在了夹缝地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难以抑制地想,自己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也正是那个时候,宋柬出现了,说来或许烂俗,但对于程佰列而言多少有些救世主的意味。
“你是程佰列对吗?”宋柬毫无预兆地来到他面前,如此问他。
已经入了道的程佰列多少能感知旁人的修为,即使眼前人敛了自己的所有修为尽全力不显出半点压迫感,他也知道这个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对方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警惕,露出了带着些许歉意的笑,继续说:“抱歉,我应该先告诉你自己是谁的。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宋柬,是你们七长老的小师弟,这些年都住在白源峰上,所以你可能没见过我。”
“白源峰主?”程佰列喃喃道,他忽然将眼前人的面貌与许久之前见过的那人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白源峰主!
“你们都这么称呼我吗?”
程佰列看他的表情变的有些无奈,但依旧温和。
听他继续道:“你可以暂时叫我师叔。”
程佰列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揖手道歉:“抱歉师叔,是佰列失礼了。”
他的胳膊被轻轻抬了一下,听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宋师叔说:“不用如此多礼,本就是我突然来找你的。”
“嗯,那废话也不多说了,我其实就是来问问你的想法的。”
是什么叫“你的想法”?程佰列疑惑更深。
“你既称我为白源峰主,想来对我也有所耳闻,我确实自入门以来就一直居于白源峰鲜少下山,也一直不曾过问山门事务,”他顿了顿,像是在思索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讲,“就是说,我可能不能做一个太好的师尊……毕竟我也没有收过弟子,很有可能不大会教人,所以……”
程佰列始终记得当初的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更是不敢想。
但面前人却问出了他最不敢想的那句话。
“所以你愿意当我的弟子吗?”
他长久的沉默让对方眼中的期待逐渐转为了紧张,这个人是在紧张自己或许不会答应吗?
程佰列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
那人眼中的紧张果然登时转变成了欢喜。
这个人真的想收自己为徒!
“太好了,”宋柬摘了下自己身侧的玉佩塞进了程佰列手里,确有几分强买强卖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这个就当作是信物,你以后就是我徒弟了,别人再来问你你可不许答应啊。”
温润的玉似乎还带着宋柬身上清冷的温度,程佰列将玉佩牢牢握在手中,应道:“嗯。”
他用尽了力气才维持了平和的表情,没有将因为这巨大的欣喜而昏头的本质显露出来。
“好,我这就去同掌门师兄说,明日来接你入白源峰。”
宋柬显得很高兴,又絮絮叨叨地说:“你才刚刚引气入体是吗,现下已入了冬白源峰上极寒,你怕是还吃不消。”
程佰列看见宋柬眉心微皱,似在思索。
他只觉得心脏紧跟着咯噔一下,什么意思?因为自己适应不了所以又不想要了吗?
“那也无妨,你先和我住一个屋子就好,反正白源峰上暂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人,得等来年入夏冰雪尽消才能筑新宅了。”
那一天,程佰列的心脏一下沉入胃底,一下悬至咽喉,五脏六腑都在紧张与欢喜中错位。
第二天宋柬便如承诺一般,将程佰列亲自接入了白源峰,那玉虚九山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当真寒冷极了。可宋柬、不对该说是他的师尊了,一直用自己的灵息护他,让他只见漫天风雪的纯白美景,却不受半点酷寒的侵扰。
也是从那一日起,程佰列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平静也最幸福安稳的年岁。
当初是宋柬选择了他。
现如今,什么也不知道的宋柬依旧是选择了他。
“……我非在玄宗卧薪尝胆,”程佰列在黑暗中直视了宋柬的眼睛,“我的母亲是玉虚宗的弟子,与现今玉虚宗掌门是师兄妹。”
“母亲怀我时,父亲——他是前前任的魔界尊主,彼时魔族内部叛乱四起混战不休,他死在了同族争斗里。”
“母亲腹中的我成了继任魔尊的心头之患,她生命里最后的那段时间一直都活在被追杀的阴影之下,因是与魔族私通而珠胎暗结,她也无颜向宗门求救,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地生下了我。”
“生产时伤了根本,导致她差点修为散尽从此也绝了玄修道法上再进一步的可能。”
“为了保全我,她以命换命用尽修为将我半身魔血封印,叫我成为一个普通人。后来我被玉虚山的外门弟子捡到,便成了玄宗门人。”
宋柬不曾想程佰列的生世竟会这般复杂,一界尊主却是早失怙恃,但那些又太过遥远,现在再来安慰似乎没有意义。
而且,照程佰列这般说法的,他实为半魔之身,又是为玉虚宗门人所救,同玉虚宗的关系,甚至同整个玄宗的关系都应该很好才对。
“所以,你小时候一直是作为玄修长大的对吗?那会儿你应该也不知道自己有魔族血脉吧。”宋柬问道。
程佰列:“嗯,确实如此。”
“那……我也是玉虚宗的玄修吗,是吧。”
见程佰列点头,宋柬垂眸喃喃自语地继续说:“我就说嘛!我就说我怎么会那么叛逆地和魔尊勾搭上,如果我们俩以前就是同门那就说得通了。”
他的眸子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急切地问道:“所以我们俩是拜在一个师尊门下吗?你和我谁年纪大一些,谁先入的门?”
“我觉得我应该比你大些,对不对。”
“是的。”程佰列囫囵答道。
旋即他看见宋柬最漂亮的笑颜。
宋柬:“所以我是你师兄啊,你得喊我哥哥!”他说着一脸希冀地望着程佰列。
“……”
虽然不是师兄,但是——
“哥哥。”程佰列低低地唤了一声,他在逆光处,连月光的阴影也借不到。
就在此时,被月光笼罩的宋柬腾地凑了上来,一下子把程佰列抱了个满怀,浸染在年轻男人身上的浅浅银光像是会流淌一般,全渡到了程佰列的身上。
“好弟弟,”宋柬像是在撸大型长毛犬一般顺着程佰列脑后的毛,“你怎么这么招人疼呢。”
“来,再喊一声给哥哥听听,”宋柬继续道,“哥哥疼你。”
程佰列的眼里映着月光,虹膜上仿佛燃着银色的火焰,他本是一只落在天池中的水鬼,被乘着月光而来的人从水中捞起,那人带着温暖又干燥的气息,只一个拥抱便将他周身寒不可测的水汽全蒸腾了个干净。
那些湿淋淋地纠缠着他,不肯放过他的幽暗与冰冷全在一瞬间湮灭殆尽。
一只圈地自缚的鬼就此重新回到了阳间。
程佰列抬手圈上宋柬的后背,将自己的脸埋得更深,更能听见宋柬胸腔里心脏安稳跳动的声音。
“哥哥。”压抑的,是想要全力藏住哽咽的声音。
宋柬眉梢低垂,装作没有听出怀中人情绪的异样,他只是声音变得愈发柔和:“乖孩子,好孩子,以后年年岁岁为兄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们佰列相貌周正端方,定是福泽绵长之人。”
——我们佰列相貌周正端方,定是福泽绵长之人。好孩子来喝了这杯桂花酒,来年就是大人了。
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已经失却往昔所有记忆,还能说出如此相似的,叫人幸福又痛苦的话呢?
官方OOC小剧场
宋柬:哥哥——嗯,大了几百岁的哥哥也是哥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