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刚过,陈府内浓雾缭绕。

  东偏院儿的空地上,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架了一只半人多高的阴炉,其下升腾起的幽绿色的火焰,正在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正因这四只阴炉,不断使腥臊难闻的烟雾向四周飘散,股股浓烟越飘越远,渐渐将整座宅院笼罩于一片暗雾之中。

  “咳咳咳……”

  褚九殷刚一落地,颜子俊便因这熏人的气味,剧烈地呛咳起来。

  “大哥,这家人都上哪儿去了,怎这里烟气这样重?”

  颜子俊身为凡人,只知眼前雾气熏人,根本看不出这团团迷雾中隐藏着什么。褚九殷却目光锐利,隔着浓雾,已看尽陈府之中魍魉横行,鬼影游荡。

  他将颜子俊推去一处角落,凌空画了一个符咒,将他二人从呛人的灰雾中隔绝出来。

  “你呆在这里不要出声,等下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可从我画的这个圈儿里出来,听到没有?!”

  看褚九殷表情如此严厉,颜子俊知道事态严重,忙用力地与他点了下头。

  陈家的这处院子,如今已彻底沦为鬼宅,褚九殷将颜子俊安顿好后,方谨慎的朝其中一口冒着滚烫浓雾的阴炉走去。

  等凑到近前,饶是褚九殷见惯了血腥场面,也被眼前所见刺激的直犯恶心。

  原来,这炉鼎中灌满的滚开鲜血,被炉下的鬼火催动,不断向上涌动着腥臊的气味,而随着血水不断翻滚着的,则是被堆挤成一团团的鲜红血肉。

  人心?!

  每一口阴炉之中,都被血肉塞的满满当当,而这些血肉,则来自陈家每个人的心肝肚肠。

  是何怨灵厉鬼,竟能如此狠毒?!

  褚九殷喃喃着,未料这邪祟的怨念如此之深,竟能在一夜之间,将陈府上下十数口人尽数掏心挖肺,连一个活口都不留下。

  怔忡之时,恰有疾风穿堂而过,连着一串“吱嘎”响声,灵堂内的屋门忽然一排排对外敞开,褚九殷不敢大意,踢开倒伏的桌椅,向堂内小心迈去。

  此时大厅之中,有一年轻女子披麻戴孝,正跪在陈家所奉的牌位之下,但从背后看这女子的气韵身形,竟像极了杜微。

  “你是……”才刚张口,后半截的话又被褚九殷咽了回去。

  供桌之上,陈家的牌位已不止陈氏夫妇及故去二子,还有陈卿兄妹的名字,也被刻上灵牌。

  六七个牌位一字排开,全被人摆在了供桌上。

  其下摆放的供品,也非一般鲜花素果,而是一碗碗的整齐码放的肉泥,若仔细去瞧,还能隐约辨出里边含着几根手指,几颗眼球儿。

  褚九殷急将视线调转一旁,才没将胆汁呕吐出来。

  女子听见身后动静,忽而娇笑起来:“我道是哪位仙君驾临,原来竟是褚公子。”

  褚九殷飞身上前,将她身体扳转过来,再看这张脸上,竟不是记忆中的杜微的长相,平淡的五官中,只有一双媚眼如火焰般炙热,炯然望向褚九殷时,闪动着妖异的瞳光。

  “怎么是你?”

  “呵呵,怎就不能是我?”姚氏一改往日贤淑,言语间眉飞色舞,连嗓音都变得娇媚许多,“我一家老小惨死,身为陈卿的未亡人,深夜守灵,还要你褚九殷许可不成?”

  褚九殷也不与她计较,反而直接问道:“陈卿兄妹在哪儿,莫非……”

  姚氏但笑不语,抬手往供桌上一指:“呶,不在那儿呢吗?”

  褚九殷被她所言激的目眦欲裂,只因眼前肉碗里插的,竟是陈卿妹子的十根手指。

  “你是何人,又受了谁人指使?在我面前,还不速速招来?!”

  话音刚落,褚九殷掌中长鞭乍现,电光照的满室通明,夹带着风声和闪电,向姚氏的面门直劈过来。

  不想这妇人身形敏捷,面对数十道紫电袭身,仍面容冷肃,只在须臾之间,便已飞掠丈余之外。

  “怎么,才刚分别数日,褚仙君就不认得妾身了?”姚氏说着,遽然莞尔一笑,两瓣红唇娇艳欲滴,宛若才被鲜血染过。

  附身姚氏的冤魂也不多作隐瞒,才一张口,便让褚九殷辨出了身份。

  “杜微,你何至于此?”

  褚九殷与她怒目而视,却又十分不解道:“阿越前日才将你入殓,当日又聘来法师为你超度,这一身怨气也合该散了,只等阴差带你前往冥府,便可再次投胎做人。且你答应过我,放过陈卿兄妹,不再多造杀孽,可你今日作为,又当如何解释?”

  “呵呵,解释?”姚氏抖落两声轻笑,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将我骸骨从那寄身三年的破瓮里请出来吗?哼,小恩小惠,岂可平我心中怨愤?这姓陈的一家,泥瓦匠出身,是攀了我家的高枝,才有了今日。我家对他们有提携之恩,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陈卿兄妹具不是好货,只有将这一家子给那毒妇陪葬,才能消我心头些许恨意!”

  姚氏狞笑着,忽将右手变作鬼爪,并以鲜红的指爪刺向褚九殷心房。

  褚九殷急急避开,凌空将长袖一拂,阴风吹的他一身墨色衣衫猎猎飞舞,再看他双手之间,已有一道紫色辉光向前刺去,只是这道闪电还未施展威力,就又被褚九殷收回掌里。

  他之所以手下留情,只因不想伤害姚氏肉身,非得将她身上的冤魂逼出体外,方能从容应战。

  这怨魂的灵力虽不及褚九殷,却胜在全无顾忌,二人徒手斗了几十来回,仍打的难解难分,一时难辨高下。

  直到那鬼女险将利爪刺入对方心室,险险避开之际,才令褚九殷寻着了空档,隔空画出一张符篆,反手就要打在姚氏额上。

  “妄自尊大,凭你一张小小符咒就想伤到我,真是白日做梦!”姚氏冷笑着,忽而仰天长啸一声,试图将游荡在陈府内外的怨魂厉鬼召集过来。

  “尔等邪祟,听我号令,集结此地,斩尽杀绝!”

  连绵不绝的惨嚎声骤然响起,游荡在附近各处的冤魂听她这声号令,无不以实体或怨魂的形态,纷纷朝着陈府涌了过来。

  一霎时,陈府四周鬼哭神嚎,如潮水般此起彼伏,阵阵令人胆寒的吼喝声,宛若沙场点兵,刹那间传遍坊间百里,无论鬼神,皆可听清。

  褚九殷双目微阖,遽然开眼时,一双眼瞳莹碧,寒芒四射。

  长鞭在他掌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快速化为数道紫光熠熠的长索,它们在空中不断延伸着,铺天盖地的朝那妇人所在的方向攻去。

  姚氏拼命躲闪,奈何刚斩下一条,就又被令一条缠住。

  很快的,她便被这些类极蛇类的软绳缠满全身,直至这些长索融合为一条细绳,一头被褚九殷攥在手里,另一头飞上天际,将她悬在高空。

  时间紧迫,未免邪祟涌入,褚九殷瞅准时机,将灵压灌注绳索,紫光顿时附在妇人全身各处,炸起一阵“哔哔啵啵”的电击声。

  那鬼女瞬时如被雷电击中,浑身痉挛不止,不过一会儿,就已将她折磨的面容惨白,双目上翻,牙齿呲出若犬齿状,更有口涎流了一身。

  褚九殷适时伸出一指,画出一道血色符咒。掌风凌厉,将那道驱魔符,狠向妇人的眉心拍去。

  “——啊!”

  一声惨嚎之后,一缕人魂从姚氏身上剥离,似隐似现,直要脱体而出。

  姚氏面上乍然幻出两幅面孔,她右边脸上的眼睛紧闭,嘴角也耷拉了下去,似已不省人事。而左边脸上却眼珠暴凸,口角流涎,原本秀丽的脸孔变作杜微的长相,狰狞且扭曲着。

  “你这蛇妖,明明畜牲一条,偏爱管人闲事,我要他们血债血偿,何错之有?!”

  褚九殷不与理睬,眸中碧光垂落,忽向乾坤袋中摸出一物,而后大手朝天一挥,将一只半新不旧的锦囊抛向了空中。

  一霎时,囊中金光大盛,飓风骤起,将院中无数枯草烟尘卷成一道风柱,附身在姚氏身上的人魂,终于缠缚不住这具肉身,被狂风吸入了囊袋里。

  大事已成,褚九殷迅速将其召回掌中,之后薄唇轻启,默诵了一遍往生咒。

  囊中的怨灵不甘被缚,兀自挣扎不休,好似随时都要将这只破旧的锁魂囊冲破。无奈之下,褚九殷只得骈指将自身灵力不断注入锦囊,以求安抚杜微魔化的灵魂。

  此时,阿越领人将将赶到。

  他们一路行来,并未发现陈府一人,唯见褚九殷一人藏身在缭绕的烟云之中,周遭杀气沸腾,好似刚有一场恶斗发生。

  阿越掩住口鼻,急向褚九殷奔来:“褚大哥,你怎么来了,我家公子呢?”

  褚九殷干咳了一声,骗阿越等人向里间寻找,他则绕到拐角处,将颜子俊从结界中拉了出来。

  听方才厉鬼嚎叫半晌,颜子俊担心的要命,可他受褚九殷叮嘱,又不敢踏出足下的圆圈儿半步。这会儿看大哥来寻自己,才让他将心里的千斤坠儿放下,高兴的一下子扑进了褚九殷怀里。

  “刚才可是有邪祟在嚎?”他仰头望向褚九殷,见他面上隐约现出疲惫神色,立即紧张问道,“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褚九殷忙牵住颜子俊乱摸的双手,在他发顶亲了一口后,才又耐心说道:“我好的很,因为想着你,不敢受伤。”

  “大哥,你方才是遇上了什么,怎那些鬼东西的叫声那么吓人?”

  褚九殷怕颜子俊害怕,只与他简短地解释了几句:“没什么,不过是有小鬼儿上了陈夫人的身,好在已被我赶跑了。子俊,这里不安全,等阿越将陈夫人带出来,咱们即刻离开这里。”

  “唔,都听大哥的。”颜子俊将手与他紧握在了一处。

  此时,阿越独自从灵堂里跑了出来,紧捏着鼻子,冲他二人嚷道:“褚大哥,这几口锅里滚的是什么东西,怎飘出来的雾气里都带着臭味儿,简直呛死个人!”

  经他一说,颜子俊也掩住了口鼻,露出了满是嫌弃的表情。

  褚九殷紧掏出帕子与他捂嘴,并与阿越嘱咐道:“阿越,等那几个兄弟出来,你们赶紧给那四口炉子掀了,也别管里面熬着什么,到了外面,不许给人乱说!”

  彼时,那四口阴炉已被褚九殷施法熄灭,只炉鼎内腥臊的液体,还在往外散发着稀薄的雾气。

  颜子俊不敢过去,只往其中一口炉鼎打量一眼,道:“那里面煮的是什么,又是什么人在这里架下四口铜炉?”

  褚九殷摇了摇头,不想与他做过多解释。

  也是他从前大意,没看出这宅院风水极为不好,位于城中坤方,本就是一处鬼门,若有其他凶象加持,则凶力更甚。

  故有人在此架设阴炉,又以人肉为祭,为的就是使京中阴气大盛,助这些怨灵厉鬼狂化,魔化之后,再被幕后之人操纵,终成邪祟,为祸人间。

  “诶,阿越,他们都出来了,你怎么还傻站在这里?”

  颜子俊正在问话,忽闻一道熟悉声音,从他二人身后破空而来。

  “这鬼地方还真邪门儿!褚大哥,陈夫人已经醒了,咱们……”

  是阿越的声音!

  颜子俊猛然回头,看灵堂前的台阶上,一众捕快正扶着姚氏从屋里出来。

  而阿越,则紧跟在大伙儿身后,垫脚向上探着脑袋,正兴奋地朝他和褚九殷喊话。

  怎会有两个阿越?!

  不,方才那个,那个人,根本不是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