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既已闹到了这等地步,若不与靖远侯有所交代,怕也不好收场。

  钱叔同抚着胸口,急喘了半天,心道自己怎这样倒霉,这才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让他遇到了这样棘手的案子。

  他向堂下环视了一周,看梁定安只顾垂首喝茶,无奈之下,又将目光锁在了余适之身上。

  “余大人,你听侯将军言之凿凿,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料理才好?”

  余适之眼中精光乍现,立即起身回道:“钱大人身为府尹,这桩案子如何处理,还当由您定夺才是,可您既向我问计,那下官只能将心中盘算如实相告了。”

  他与侯勇对视一眼,又转向钱叔同道:“侯将军既然认定,侯府中有宝物藏在咱衙门里,那不如就敞开大门,让他带人里外搜上一搜,等看是个什么结果,大人再依此行事就是了。”

  开封府衙,非比别处,乃府尹办公居住之所。余适之方才建议,实在有伤钱叔同颜面,可堂下坐着的那位,又是他惹不起的。这事弄得钱叔同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抉择才好。

  他思虑了良久,又觉着今日若不让侯勇搜个彻底,难保他日后不会再在这件事上纠缠。这样利弊得失一比较,钱叔同还是采纳了这位余大人的谏言,任侯勇带领十来个人,将开封府内外搜查了一遍。

  众人在堂上耐心等着,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就听门口一阵喧哗,大伙儿齐向门外看去,见不知是从哪处旮旯里,竟被侯勇翻出了十枚箱匣。

  一众人等皆不知这些箱匣里藏着什么宝贝,上至师爷主簿,下至衙差捕快,总之能在这堂上站着的,无不伸长了脖子,向这些长短大小不一箱匣上好奇张望。

  侯勇擦了把汗,向眼前这些箱箧上一一指去:“这些物什,本为侯府所有。大伙儿方才也都看见了,这些宝物可都是从这院子里搜出来的。若说物证,这些赃物就是物证!侯府库银被盗那晚,王真人亲眼所见,褚九殷带了一伙儿江湖浪人,将银两陆续从库房中偷运了出去,连带这些古物珍玩在内,也是在那晚,被他们一并夹带出去的!”

  他哂笑一声,又向颜子俊问道:“颜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您这张利口,还想怎样为褚九殷辩白?”

  遭逢巨变,令颜子俊脑中嗡嗡作响,但他绝不相信这些东西的出现,能与褚九殷扯上任何关系。

  “这些脏东西既不是我,也绝不是褚九殷能够私藏在府里的!若仅凭这些,就断定是我大哥伙同旁人夜入侯府偷盗,岂不是太武断了些?! ”颜子俊句句铿锵,对侯勇的一连串责问根本不屑一顾。

  侯勇双目倒竖,似要张口斥骂,还是钱叔同反应快,看情况不对,紧忙打起了圆场:“侯将军莫急,咱且听颜大人把话说完。”

  颜子俊起身立于堂前,向钱叔同拱手道:“钱大人,您到任之前,子俊身为副职,主持开封府事宜已半年有余。从正门到大堂,到二堂和内宅,再到快班房和督捕厅,我每日不知要进出多少个来回。这多半年里,我从不知府衙之内,是在哪一处藏着这些东西。我大哥因侯府库银失窃一事,已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就是现在,他人也还在侯府地牢里押着,不得片刻自由。依侯将军方才所言,他若能领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地,那他多盗些银两出来就是了,何必要这类不好出手的物件藏于府衙之内,为自己徒增嫌疑?”

  他转头正视着侯勇,态度无畏且冰冷:“我曾与将军说过,被盗的三十万两白银数目巨大,非几十口大木箱不能装下。那十几个江湖浪人,先躲过你们侯府的重重守备,再不惊动京禁军,还能将那几十口箱子从你们那上百亩的大宅子里运出来,甚至连半宿工夫都用不到,你真当他们是神仙不成?况且事后你又带兵前来,已将我库房上缴存银查了个清楚,那些银锭底部的刻字,并不与侯府库银上錾刻的是同一姓名。同为物证,怎将军今日就不说了?”

  侯勇被他狂怼了一通,觉着颜面尽失,他怒急生疯,张口就道:“谁知道褚九殷从哪请来的妖魔鬼怪,王真人说了,那些银两是被他们施了法术,自己飞了出去!”

  “这就是了!”颜子俊忽而大笑起来,他边笑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打哪儿来的妖道,竟能说出这样蹩脚的谎话来?侯将军不大不小也是朝廷命官,能被这样的胡话骗去,可见此道人能言善道,居心叵测。侯爷将他留在身边,等于是留了个祸害!待你们回去,还请将军劝说侯爷几句,还是将那妖道即刻诛杀的好,以免再留他祸害你们。”

  梁定安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本以为侯勇占了先机,可将此事轻易摆平,却不料最后还是被颜子俊占了上风,生把侯勇这个笨肚肠的打压了下去。

  前些时候,他还将颜子俊作娈宠看待,以为他在京中毫无根基,又资历浅薄,就是真辱了他去,也不过是求告无门,对他奈何不得。

  如今看来,他还真小瞧了这孩子。想起那日不小心让颜子俊逃了出去,至今还不曾沾过他身子半寸,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梁定安将茶盏一放,冲颜子俊附掌笑道:“你虽位卑,却敢据理力争,说话也能直击要害,这等人才,倒还真让本侯生出了几分喜爱之情。”

  堂上二人,看梁定安竟对颜子俊赞赏有加,也随之附和了几句。

  对此赞誉,颜子俊嘴上虽说的谦卑,心里却早将这几人恶心死了。若非为了给褚九殷洗脱罪名,他实在不想对这几个浪费半句口舌。

  侯勇被他生打了脸,又被自家主子臊了个脸红,情急之下,他向余适之使了个眼色。

  这位余大人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才缓过味儿来,紧着为侯勇帮腔:“颜大人说的对,莫说是侯府,就是这开封府府衙,也非是寻常人等能随意进出的。现下可倒好,一下子成了窝赃的贼窝子了,实在是有辱咱公门的体面。”

  他慨叹半天,又向颜子俊问道:“颜大人呐,听你们说了半天,本官始终有一事不明,还得您来为大伙儿指点迷津。”

  “下官不敢。”颜子俊拱手说道,“有何事不明,余大人直说就是。”

  “因前方战事吃紧,南边又有灾情,朝廷向你们开封府摊派了三十万两银子,这比款子数目可谓不少,可我却不知颜大人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这笔款项凑齐。”他将案上的簿子大致翻了翻,找到了其中一页,忙指给钱叔同看,“钱大人且看,这上头记得清楚,十五万两银子,呶,这里,缴存到库里只用了一日时间。”

  钱叔同向他所指的那页记录上看去,也觉得这事蹊跷的很。

  他本就心向着梁定安,到了关键时候自然不会为颜子俊说话,为免将自己牵扯进去,他在心里拿了个主意,却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余大人所问极是!子俊,事到如今,你最好还是将这笔赈款的来路说清楚,免得再给自己和褚公子惹麻烦。”

  颜子俊顿了顿,道:“子俊不敢欺瞒,这笔赈银乃是我契兄向友人借贷而来。”

  “哦,是这样,那这事就好办了。”钱叔同已将心定了下来,“要知道,侯爷府上三十万白花花的银子不会凭空消失,而褚公子结识的诸位朋友,就算个个出身显贵,也难在短短一日内为他凑出这么多银两,若依我说,这两件事指不定有什么联系。故此,本官只要派人去查查这些人的身份,说不定就能找出来新的线索。”

  他看向颜子俊,又道:“颜大人,这些人曾在府衙住过,你也曾与他们见过面。等散值之后,你即刻与宋师爷说清楚这些人的身形相貌,出身来历,我稍后便派人去查清他们的底细,若此事确实与你契兄无关,我也好尽快还你们清白。”

  颜子俊听完,心腔骤然“咯噔”了一下,顿觉万分苦恼。

  褚九殷的这些朋友,个个装扮另类,来去无踪,莫说他记不住这些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就是真记得清个别几人,他也不想为着自己,将褚九殷的好友出首给这些人。

  “谁说这些宝物是褚九殷领头盗的了?”

  说话间,忽有一人拨开人群,从大门口的人堆儿里挤了进来。

  颜子俊看他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他名字,其余人等就更认不得他是谁了。

  要说来的这位,倒也有趣,他知大家见他脸生,也不急着禀明姓名来历,只朝主位上的钱叔同揖了一礼,脱口便道:“桌上摆的这十样宝贝,皆是我夜盗所得,为免人注意,才藏在在了这座府衙之内,与那个叫褚九殷的又扯个什么关系?”

  颜子俊神色一动,不由往说话这人身上看去。

  这青年与他等量身高,却更瘦上几分,身为男子,偏生了张瓜子脸,一双凤目眸色淡淡,双唇削薄轻抿,一头紫发松松绾了个髻,又着一身碧色长衫,进门那几步路让他走的腰身乱摆,大有扶风弱柳之态。

  侯勇身为武将,最见不得这种娘们唧唧的小倌长相,朝他觑了一眼,咬牙啐道:“真是个妖精!”

  钱叔同也没想着能半路杀出这么个货色,搁心里往他那张狐媚脸蛋子上招呼了好几巴掌后,才又客气说道:“敢问这位小哥儿姓名?”

  “我?我叫苏曼青。”苏曼青虽长相“秀气”了些,言行举止却豪气的很。

  颜子俊在他身上盯了半天,看此人相貌气质虽与褚九殷南辕北辙,却又不知哪一处颇为神似,等再次看去,又觉着无一点相似之处,最后也只道是自己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