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爹病重,颜子俊不放心留阿越一人照料,就从厢房找了几块板子过来,在外头临时搭了个铺,准备先在外间凑合一晚。

  他与阿越这趟回家,前后辗转了二十余日,今日终于赶到家里,也与吴老爹见了面,可又过于伤感悲痛,晚上帮着阿越照料了他父亲半宿,让颜子俊更是累到了极点,等一挨到铺上,就感觉浑身都乏狠了,眨眼就睡了过去。

  这一夜,颜子俊趴着一动不动,睡的极沉,只是未睡上两三个时辰,天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就听阿越在里面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惨嚎了起来。

  家有病人,深夜嚎哭极为不祥。

  颜子俊被这一声惨嚎吓的弹起,只觉胸口处陡然一痛,宛若被一把利剑贯穿了心脏。

  这间房虽是主屋,可房檐低矮,只里间墙上开了个窗子,就是有风吹进来也流不出去,实在是憋闷的厉害。

  颜子俊睡在外头,一身衣衫早就被热汗湿透,说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也不算错,他忍着颅内的刺痛,踉跄着就往里屋跑去。

  这时的阿越,正跪趴在床沿上,不住地摇晃着他父亲的手臂,试图将他唤醒,而阿越自己,则早已哭成了泪人。

  颜子俊见此情境,在心里大叫了声“不好”,又见阿越已乱的全没了主意,就赶紧扑将上去,将他拉了起来。

  “阿越,你先别哭,吴伯伯这是怎么了?”

  阿越见他父亲病危,悲痛慌张之下已是六神无主,好在身边尚有颜子俊陪伴,才让他勉强稳住了心神,“公子,我爹怕是不行了!”

  颜子俊使尽全力才能将他勉强撑住,他往床上只看了一眼,就被惊的心都漏了两拍。

  也不怪阿越这样伤心,他爹挺在床上,脸色灰败的已不似活人,只那嘴上还在微微翕动,能看出是在艰难喘息。

  颜子俊稍凑近了些,听他喉中隐约有痰声滚动,且双眼不自觉地睁大,便知他已到了垂死之际。

  他抻了袖子给阿越擦了擦眼睛,又忍着心痛,安慰道:“先别哭了,这旦夕祸福,总是难免的事。我在屋里看着,你先去邻居家里知会一声,若是真到了那会儿,也好让大家都准备好,不至事到临头,全乱了手脚。”

  阿越抽噎着哭了几声,等缓过了这阵,才略将理智找回,他依着颜子俊的话,出门便往邻居家去了。

  阿越一走,就只剩了颜子俊一人在屋里。面对垂危之人,他倒也不知害怕,反而觉得心里异常的平静。

  他静下心神,又尝试着将昨夜碗里剩余的药给他往嘴里灌了几口,老人倒是配合着咽了两下,而后喉结上下一滚,吐出了几个微弱混乱的字眼。

  颜子俊见他嘴动,紧忙着趴进了些,才将他的话大致听了个明白。

  原来是在叫疼。

  唉,这会子就是再请大夫过来,想必也是于事无补了,不过就是嘱咐家里人早些准备后事,尽快将老人家发送了而已。

  尽管早有准备,颜子俊还是忍不住绝望,一下子跌坐在了脚凳上,靠着床铺就发起了呆。

  他不仅是在为老人家难过,也是为着自己伤心。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上一辈子,他身死之前,怕也是这样的凄惶无助,眼睛里没了一点光,只剩下了一片绝望的死灰色。

  他还未来得及向父母尽孝,就被命运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亲人们,是不是也跟阿越刚才一样,被伤透了心呢?

  颜子俊使劲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些伤感的画面从脑袋里挤了出去。

  想这些有什么用?

  他的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

  既回不去了,那就在这里好好生活,万不可再自暴自弃,伤了别人,更害了自己!

  这时,院门外骤然响了一声,颜子俊往外一探,果然见是阿越回来了。

  他方才出去,已与周围邻居都打了圈招呼,这些老街坊大多是热心肠的,一听阿越是为着他爹的事求人,大伙都表示愿意帮忙。

  阿越对众人感激不已,等回了自己家中,才觉出了疲惫,再进了屋,脚下就更是酸软,他也不想动弹,索性就与颜子俊并坐在了地上。

  这一日,两人心情都沮丧到了极点,谁都想不起来吃饭,等熬到了晚上,两人都是饿得前心贴后心,听颜子俊肚子“咕噜”的厉害,阿越怕他饿着,才勉强打起了精神,要上厨房给他做点吃的。

  他才刚踏出房门,就见一陌生人踏进了他家院子。

  阿越市井小民一个,哪儿见过这等神祇般的人物,当即就被这黑衣男子的容貌身形,仪态气度所折服,一时头昏脑胀,上下颠倒,竟将他看成是天仙下凡,惊的他只知道傻看,支吾了半天,连句话都说不全。

  阿越不认得褚九殷,褚九殷却认得他,他见阿越只知傻乎乎地呆愣着,便有些不耐烦,不由嗔怪道:“只知傻站着!子俊在哪儿,还不带我进去见他?”

  “你,公子,你这是……”

  阿越正磕巴着,颜子俊却在屋内听见了动静,听见外头是褚九殷在说话,给他雀跃的直接从门里蹦了出来,他又几步跳到褚九殷面前,兴奋地大喊起来:“千等万盼的,你可算来了!”

  今日相见,颜子俊也顾不上与褚九殷废话,拉着他就要往屋里跑。

  褚九殷鲜少见他如此热情,趁此机会,免不了要揶揄他几句:“你不是不稀罕我吗?早知道我就不紧赶着来了,再惹得你厌烦!”

  一看他晃悠悠,懒洋洋的样子,颜子俊就觉火大,可他眼下得求着这人,也来不及与他理论,只回首瞪了他一眼,道:“你莫要玩笑了,快与我进屋,救人要紧!”

  “救人?救什么人?”

  人命关天,褚九殷一听这话,再不复方才的嬉笑神色,忙与颜子俊抢进了屋里。

  等这三人进得屋里,吴老爹的情况就更不妙了。

  早上那会儿,他老人家还尚能含混着说上两句话,到了这会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老人也知自己大限到了,为不拖累儿女,他再是难受,也咬紧了牙关,不肯□□出半声,为的就是不让阿越听见了伤心。

  情况危急,褚九殷紧着上前几步,将两指探到老人脉搏上,过了一会儿,又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等将这些察探清楚,才回转过身体,对身后的阿越道:“你父亲病成这样,全是多年积劳成疾,又优思过甚的原故,且你家贫,一直没遇上好大夫,才给耽误到了这步田地。”

  阿越听他所言不错,遂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又向他急切问道:“公子既然这样说话,想必是精于医术的,您可有方法救我父亲性命?”

  褚九殷倒也坦率,直言道:“医不好!”

  颜子俊听他说话虽然直率,却也不近人情,更是丝毫不在意阿越的感受,便有些不悦,他正要安慰阿越两句,不想褚九殷立在一旁,又不合时宜地补了两刀。

  “早已是病入骨髓了,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治不好的!这等病况,你做儿子的,就得准备着了。”

  阿越一听这话,绝望之心顿生,他眼前一黑,在原地晃了三晃,似当场就要摔跌在地上。

  好在颜子俊机敏,见他情况不对,马上将他搀住,又怕他伤心过度再晕过去,只好趔趄着脚步,将他先架了出去。

  “你怎么这样说话?阿越已经伤心坏了,就是事实如此,你也不该说的这样直白,你看你把他伤成什么样儿了?”颜子俊回返屋内,见褚九殷站在原地,仍是一副不更事的样子,不免出言责备了他两句。

  这份不近情理,倒也不是褚九殷故意假装,他虽修行了千年,可到了今日,他还是不大懂得凡人的感情。他方才还在纳闷,为何阿越就这样的脆弱,他不过是将实情与他说了几句,就给他吓成了那个样子,就跟天都要塌了一样。

  只是听了颜子俊的教训,才让他明白自己说话有欠妥当,可他又是自尊心极强之人,在颜子俊面前轻易服软实在是不符他往日的作风。

  “我的意思是,换作别人肯定是医不好了……”

  “那换成你呢?”

  “也医不好。”

  颜子俊白楞了他一眼,斥道:“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褚九殷赶忙解释:“我又不是我师哥,他于医道丹术上颇有造诣,我跟他可不能比!若这会儿朱天罡在就好了,给这老伯喂上颗仙丹,保证能救回命来。”

  本以为褚九殷到了,吴老爹或有一线生机,但如今褚九殷也说了,他于治病医人上并无建树,使颜子俊刚唤起的一点希望,瞬间就又被失望替代下去。

  事已至此,颜子俊再不与他闲话,他伸手将帕子放水盆里绞了,正准备给老人擦擦脸,不想一个转身,竟看见褚九殷背对着他,开始解起了衣服。

  “你这是干什么?”

  “救人啊,要不然还能干什么?”

  褚九殷手脚麻利,几下就解了腰封,扔了外袍,连里衣的衣襟也扯开了一些,又将修长的两指探入怀中,像是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颜子俊见他这样,脑子“轰”的一下炸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老神仙为了救人性命,就搓那啥啥啥,总之,只要是人还没死透,就有法儿给救回命来。

  “你那唾液能明目是不假,可你别告诉我你全身都是宝,就连……这是啥?”

  褚九殷面色微白,似忍着疼痛,以两指从身上夹了片鳞甲出来,而后小心地交到颜子俊手上。

  这东西不知是什么宝贝,颜子俊见此物区区一片,犹如破碎的玉兰花瓣,一片墨色之上,泛着璀璨鎏光,晶莹光洁,温润淳厚,仿佛是受了阴阳二气之洗礼,日月三光之熔铸,便是这世上最美的珠玉宝石,也是徒有光彩,独缺此物的神韵。

  “这是我身上的一件宝贝,世上仅此一片,你可小心拿好了。”

  “你先说这是什么?”

  褚九殷忍痛说道:“是我心口窝上的一片鳞甲,上面沾了我心头血,你只要将它泡到酒里,给他饮下,或可有机会救你吴伯伯的性命。”

  “哦,哦,我知道了!”

  颜子俊这回知道了此物的珍贵,忙唤了阿越取酒进来,他亲手将这片宝物泡进酒中,又让阿越扶他父亲起身,小口着将酒水喂进了病人嘴里。

  说来也怪,吴老爹饮下酒水,还未过去个把时辰,他脸上蒙着的一层灰色就开始缓慢淡去,又暗又涩的皮肤下,竟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他脸颊虽瘦,却不再是吓人的干瘪,而方才听着就快要窒息的气喘声也平静了下去,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阿越见他父亲好了,连眉目都舒展了许多,当时就激动的哭了出来。

  等他擦干眼泪,看褚九殷黑衣飒飒,冷若冰霜,内里却是如此的仁心仁术,用一片“好药”就换了他父亲性命回来,他心中感恩不已,当即就跪在了地上,给褚九殷磕了三个响头。

  颜子俊也是高兴的又哭又笑,只是不过一会儿,褚九殷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隐约觉着不对,撇下阿越照顾他父亲,先将褚九殷拉到了事先给他备好的那间小屋里。

  “快给我看看!”颜子俊说着,作势就要去扯褚九殷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