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 那宫女来给宁欢道谢。
她自称名叫紫合，在庶妃章佳氏处当差, 是大宫女。年纪已经不小，本想着熬到二十五岁就能出宮与亲人团聚，岂料一病不起，她本以为性命难保，再无出宫之日。没想到被宁欢救下一命。
言语之间满是感激，十分恳切。
宁欢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叫人赐座, 跟紫合说话。
紫合很健谈，或许是出于感激, 对宁欢毫无保留，言谈中谈及太医院之事也多有感慨。
“太医院那么多知识渊博之辈, 其实跟咱们后宫也并无不同。”
一样勾心斗角, 攀比拉踩。
比如何鸣，这次他固执己见, 差点误了一条性命——宫女性命放在平常自然不是大事, 然而这次大庭广众之下，太医院被两个太监教做人, 实在丢尽脸面。何鸣为此饱受讥讽白眼，这么几天已经发生几次口角争执。
紫合道：“奴婢瞧着，这位何太医人缘不太好, 这次出事, 没一个人替他张目，就连许太医都没吭声。不过也难怪，何太医脾气委实暴躁了些，这样的性子......”
她话没说完, 实际何鸣不止性格暴躁，而且心胸狭窄、眼高手低、自命清高。这种性子实在不适合在吃人的皇宫里混。紫合冷眼瞧着，若不是许泽护着他，凭何鸣树敌的本事，早该吃大亏了。
而现在，许泽也对他失去了耐心......
许泽与何鸣非亲非故，对他如此上心，也不过是老太医惜才罢了。何鸣实在很有学医天赋，小小年纪就将医经医典倒背如流，把脉开方趋于成熟，老太医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哪怕对方性格存在缺陷，亦毅然决然将之收入门墙。
彼时许泽觉得，在如此天赋之下，脾气差一些有什么要紧？到底年轻人，磨上一两年就好了。
可是这一磨就是近十年过去，老太医实在没有信心了。
紫合便偶然听到太医院之人议论，说许泽已经在劝何鸣辞去太医一职，出宫去当个民间大夫。
宁欢捂嘴偷笑。
紫合也笑，她对何鸣同样没好印象：“奴婢瞧着，许太医倒是真心为何太医考虑，以他的脾气和医术，到民间才是最合适的。可是何太医似乎不太领情，和许太医起了争执。”
宁欢轻哼一声奶凶奶凶道：“他坏。”
紫合笑着点头。
两个女孩因为这些吐槽，距离似乎瞬间就被拉近了，对视一眼，齐齐嘿嘿笑。
“对了”，紫合道，“来之前，许太医叫奴婢问一问公主，有没有办法叫青霉素不致命。”
“没有哒”，宁欢摇摇头，小啾啾上绑着的铃铛叮叮作响，她叹气道，“欢欢说过了，青霉素越干净越好，但还是可能死人哒！”
至少统统在的那个年代，这个问题还没解决。
“奴婢会转告许太医”，紫合点点头，走之前还道：“奴婢还要在太医院待一段时间，公主有事尽管找奴婢。”
太医院最近有了新动作。青霉素早就制作出来，只是之前碍于有致死可能不敢轻易使用。紫合作为除六公主之外第二个使用青霉素之人，自然颇受重视。
她已然康复，然而想再回到章佳氏身边并不容易，能暂时留在太医院而不必回内务府，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正是因此，紫合对宁欢感激非常，说这句话时表情十分真挚。
宁欢眨巴眨巴眼睛：“欢欢想要什么紫合姐姐都能帮吗？”
紫合认真点头，想了想又重新跪下，额头贴地坚定道：“奴婢这条命是公主救的，公主但有吩咐，奴婢无有不从。”
哪怕是......
紫合在心里做种种可怕预设，就听小姑娘欢呼一声：
“太好啦！欢欢想要山楂做山楂糕，紫合姐姐可以帮欢欢拿一点吗？”
紫合：“......？”
就这？
宁欢用白嫩嫩手指拖着下巴美滋滋道：“大家都吃山楂糕，欢欢也想吃，可是福嬷嬷不让。紫合姐姐帮欢欢拿点山楂，不告诉福嬷嬷好不好吖？”
紫合：“......好吖。”
待紫合走了，绿萦才笑着捏捏宁欢脸蛋：“您就冤枉福嬷嬷吧，她是不叫您吃吗？明明是您在乾东二所和承乾宫吃得太多了。”
宁欢被捏脸，“呜呜”出声，好容易才摆脱绿萦魔爪，哼哧哼哧继续认字。
她如今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认字，效果也是显著的，如今已经快认识三百个字了呢。
福嬷嬷捧着碟枣泥山药糕进来，瞧见小姑娘趴在桌子上看书，忍不住心疼道：“公主歇会吧，念书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
“不要”，小姑娘捡了一块点心囫囵塞进嘴里，又埋头到书里去，过了一会儿才含糊道，“小布子哥哥还等着用田地种玉米呢，欢欢不能拖后腿哒！”
她撅嘴道：“皇阿玛太小气啦！”
一块地而已，要欢欢认这么多字。
小姑娘委屈巴巴，系统机器人已经放弃劝她专注认字节省时间了，只是对收费标准十分不理解。
要是宁欢认字时拓展的资料要收费，它会多收很多积分。说不得还能帮吝啬积分的宁欢改掉过度的好奇心呢。
系统机器人还真向顾堰反映了这个问题，可是顾堰没理会。
宁欢这回更严重，不仅好奇心爆棚，还时不时走神。
这种情况很少见，系统机器人正打算问一问，就见小姑娘终于忍耐不住似的，意识退出系统，抿着嘴重新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写。
七哥哥，好久没见，欢欢想死你了......你最近好不好吖......我跟你说，我救了一个人哦......
她吧啦吧啦，整整写了三大页纸，除了半页是问候七阿哥，其他篇幅都用来写自己的“英勇事迹”。写完手腕都酸了，还忍不住咧嘴美滋滋地笑。
绿萦：“......”
系统机器人：“.......”
*
七阿哥收到宁欢的信是在傍晚，拖齐已经放学回家，正捧着图画书看——明明已经看了好几遍，还是要每天津津有味地回味。
见到宫里送信过来，他比七阿哥还激动，一个劲儿催：“你快看有没有“三英”消息？”
拖齐从前还好，只是和京城许多其他人一样，单纯喜欢“三英”，但自从意识到，七阿哥或许能得到“三英”消息后，不仅和七阿哥关系直线上升，对“三英”也越来越崇拜，现在俨然已经是个脑残粉了。
——明明七阿哥从来没告诉过他“三英”任何信息。
也是奇了，“三英”身份在京城官宦人家并不是秘密，但拖齐或许是家教太严缘故，只敢悄悄崇拜，不敢宣之于口。就连看书都是在三阿哥处偷摸看，以至于没人告诉他此事。
直到现在，他依旧猜测三英是三位隐居世外的老顽童。
甚至对前段时间冒出的第四英非常排斥，真情实感地觉得“三英”才是真正情投意合的小伙伴，第四英只是凑热度的第四者。
知道真相的七阿哥：“......”
七阿哥在拖齐注视中拆开信，迎面而来便是满纸炫耀，七阿哥费劲看完，甚至可以想象到宁欢叉腰仰着脑袋骄傲的样子。他抿嘴笑笑，对眼巴巴看着的拖齐小声道：“是我五妹妹的信。”
“哦。”
拖齐顿时就了没兴趣，蔫了吧唧应了一声。
七阿哥看他一脸失望，抿抿嘴，鼓起勇气小声道：“其实......”
“没事”，拖齐打断七阿哥的话，豪爽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七阿哥：“......”
七阿哥张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几次要告诉拖齐实情，都被对方无意打断，便再鼓不起勇气了。
他提笔给宁欢写回信。
先问候了父母兄弟姐妹，然后说自己很好，最后表示宁欢很厉害，他也想跟宁欢一样厉害，还想跟她一起种玉米骑狗狗救宫女。
七阿哥学了几个月，已经认了不少字，若有不会的字，他不会像宁欢一样画个圈圈糊弄过去，而是认真问过别人，照猫画虎地写上。所以他如今都是自己写信，只是字迹不好看而已。
福嬷嬷看到也忍不住赞：“七阿哥进步很大，真聪明。”
她顿了顿，打补丁道：“不愧是双胞胎，妹妹聪明，哥哥也差不到哪去。”
小姑娘心花怒放，努力崩着小脸不露出来，小脚丫却高兴地晃来晃去。
她看了七阿哥的信，好奇地问福嬷嬷：“福嬷嬷福嬷嬷，七哥哥为什么不能跟欢欢一起玩呀？”
福嬷嬷说：“公主当然可以和七阿哥一起玩，只是要等七阿哥进宫才行。”
“为什么欢欢住宫里七哥哥住外面呢？七哥哥多久来一回？七哥哥可以住宮里吗？欢欢可以和七哥哥住一起吗？欢欢可以出宫找七哥哥玩吗？”
小姑娘问题一个接一个，像霹雳弹一样扔到福嬷嬷身上。
福嬷嬷耐心道：“七阿哥住宫外是皇上旨意，他不能随意进宫，公主也不能随意出去。但是等到七阿哥六岁，就可以回宫住，到时候就能和您一起玩了。”
宁欢掰着手指算了算，她今年四岁快五岁，七阿哥和她一般大，等到六岁还需要......一年多。
小姑娘捧腮忧愁道：“还要好长好长好长时间哦～”
嗯，一年多时间对于实际年龄只有三岁半，记忆更短的小姑娘来说，的确是很长时间了。
......
这天宁欢用过午膳，坐在窗户边看书。阳光穿过不透明的窗楹，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线。
或许是没午睡的缘故，小姑娘今儿精神不大好，看了一会儿就眼皮打架，眼神都直了。
绿萦：“......”
绿萦劝道：“公主歇会儿吧。”
宁欢揉揉眼努力打起精神：“不要......欢欢......已经认了.......五百......很、很快......”
越说声音越低，再一瞧，好家伙，抱着书就打起了小呼噜。
绿萦：“......”
不就是玉米么，今年不种明年种呗，犯得上这么拼命么？
绿萦小心地把宁欢手里的书抽出来，把她抱到床上，小姑娘迷迷糊糊醒来，坚强道：“绿萦姐姐，欢欢还能继续学！”
“嗯嗯。”
绿萦敷衍地点头，把她放到床上，还没盖好被子，豪言壮语的小姑娘已经一歪头睡熟了。
绿萦：“......”
宁欢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她揉揉眼睛，掀开小被子爬下床，躲在门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往外瞧，就见小成子打开门，引进来一个面熟的小太监。
宁欢晃晃小脑袋，认出这个小太监是乾清宫的，梁九功喜欢叫他跑腿。
此刻对方面色焦急，进来就问：“五公主可在？”
小成子悄悄塞了个荷包给小太监，陪笑道：“公主在歇午觉，您受累，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收了荷包顺手塞到袖口里道：“皇上身子不爽利，梁总管请五公主过去。”
小成子脸色一白。
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宁欢身后的福嬷嬷和绿萦心也提了起来。
福嬷嬷揪着帕子不安道：“皇上身子不爽，叫公主去做什么？”
宁欢又不会治病。
——等等。
该不会是为了公主背后的神医吧？
福嬷嬷和绿萦对视一眼，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若是皇上的病到了太医院都束手无策，需要“神医”出手的地步，那该多严重啊。
两人眼里都带出几分忧虑。以公主的名声，皇上在的时候日子不好过，但好歹是亲闺女，不至于任人欺辱。但若皇上不在了，那才真真是掉到泥窝子里去了。
宁欢这时候才知道背后站了人，她“啊”一声，伸出小胳膊要绿萦抱：“我们去探病叭！”
小姑娘不知道生病代表什么，只记得很难受，要喝苦苦的药，来往的人都一脸伤心。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板着肉嘟嘟的小脸，嘴角垂了下来，努力作出伤心的样子，大眼睛却咕噜噜转，亮晶晶仿若星辰。
倒是后边跟着的绿萦和小成子，尽管努力想笑，却一个个如丧考批。
梁九功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们误会了，暗暗瞪了跑腿的小太监一眼，赔笑道：“劳烦公主了，皇上病倒是不严重，只是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奴才才自作主张请公主来瞧瞧。”
绿萦和小成子更糊涂了。
皇上请宁欢来治病还可以理解，胃口不好叫宁欢来做什么？
梁九功神秘笑笑，也不做解释，只替宁欢打帘，悄悄对不远处一人使了个眼色。
宁欢跑进康熙寝室，康熙只着寝衣，倚靠在床上捧着本书看。
他面色憔悴、嘴唇苍白干裂，跟往日精神奕奕的样子大为不同。
见到宁欢跟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跑过来，康熙笑道：“你怎么来了？”
宁欢说：“皇阿玛，出大事了！”
她小脸还肃着，一本正经这么说话。康熙放下书坐直身体：“怎么了？”
他去看梁九功，却见梁九功也是一脸茫然。
康熙眼角一抽。
果然小姑娘扯着小奶音超大声：“欢欢越来越喜欢你了！”
康熙：“......”
我信了你的邪。
康熙没好气道：“离朕远点。”
小姑娘嘟嘴，梁九功连忙替主子解释：“皇上怕您过了病气，是心疼公主呢。”
“欢欢也心疼皇阿玛”，小姑娘心情阴转晴，笑眯了眼，还凑到康熙脸上献上一个湿漉漉的吻。
康熙：“......”
“......梁九功，把小五抱开。”
宁欢被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边吃东西一边和康熙说话：
宁欢：“皇阿玛你是不是前几天上火没好好治，所以生病了呀？”
康熙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道：“或许是吧，你怎么知道？”
“欢欢以前经常这样哒，所以知道。”
她说得轻松，康熙这时候才想起来，眼前看起来活泼健康的小姑娘，其实自打出生身子就弱，从前大病小病不断，就这大半年才好一些。但是身子还是虚。
他吩咐梁九功：“给公主煮碗预防的汤药，免得真病了再哭哭啼啼。”
“欢欢可厉害啦，不会病哒”，宁欢撅嘴道，“我不要喝苦苦的药！”
“听话”，康熙见向来乐观的小姑娘委屈巴巴，眼眶里已经含了一包眼泪，哭笑不得道，“你好好喝药，朕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梁九功瞪大了眼。
这......万一五公主提了什么不合适的......他有心提醒，可是看康熙神色自若，到底是没说出口。
就见小姑娘眼睛咕噜噜一转，捂着嘴偷笑一会儿，奶声奶气问：“那欢欢可以不认字吗？”
康熙老神在在：“行。你喝药吧。”
宁欢催梁九功：“梁总管，药呢药呢，欢欢要喝药！”
小姑娘等药半温，皱着鼻子一股脑闷下去，还在康熙面前晃了晃光溜溜的碗底，美滋滋道：“欢欢喝完了哦，皇阿玛给欢欢哪块田地吖？”
康熙故作疑惑：“什么地？”
宁欢挠头：“种玉米的地吖。”
康熙：“朕没答应给你。”
宁欢：“......？”
宁欢：“！！！”
“皇阿玛骗欢欢！”宁欢生气地指责。
梁九功默默替她捏了把汗。
康熙却跟没听见似的不予理会，自顾自看自己的书。
宁欢撅起小嘴巴。
小姑娘委屈巴巴道：“那皇阿玛现在答应给欢欢一块田地种玉米好不好？”
康熙淡淡道：“落子无悔。”
宁欢：“......”
她嫩声大喊：“欢欢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瞪了康熙半晌，对方毫无反应，只好气呼呼吃点心，然后......御膳房手艺太好了，小姑娘吃着吃着，忍不住眉开眼笑，小短腿在桌子底下晃来晃去。
康熙撇开头暗暗憋笑。
守门的小太监又捧着个食盒进来：“郭庶妃叫人送了亲手炖的汤来......”
他都没多说，实在是自打皇上身子不爽利开始，各宮娘娘变着花样送吃送喝，说词都是那一套。郭络罗氏不算什么，其他娘娘不仅送吃食，还是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地亲自送过来的。
就这，皇上也没多吃两口。
他已经做好拿下去的准备，果然，康熙摆摆手。然而还没退出去，就见捧着点心啃的五公主眼睛一亮：“是郭郭郭送的汤？欢欢要喝！”
宁欢要喝，康熙便给她留下。小姑娘吃吃喝喝，高高兴兴开开心心，满脸幸福。康熙看着也来了些胃口。
梁九功时刻观察康熙脸色，见状立即叫人呈上吃食。
很清淡，不过清粥加两碟小菜而已。康熙食欲不佳，但看着宁欢，倒也勉强吃得下。
梁九功激动地眼睛都红了。
*
之后几天，宁欢天天被梁九功接到乾清宫吃吃喝喝。
现场吃播果然有用，康熙能吃下东西，病都好得快一些。
只是小姑娘被耽误时间，有时候免不得抱着书到乾清宫看，每到这个时候，她看康熙的眼神都格外幽怨。
每到这个时候，康熙心情便会很好，吃东西也更香。
期间郭络罗氏每天送汤过来，全都进了宁欢肚子，小姑娘还捧着碗感叹：“郭郭郭要是真这么厉害，欢欢就不讨厌她了。”
宁欢小肚子胖了一圈的时候，康熙终于病好了，她也学会了八百个字，当场叫康熙检查。
宁欢当然是不怕检查的，康熙很满意，大方地把京郊一个小皇庄赏给宁欢。
小姑娘欢呼一声，又给了康熙一个爱的亲亲，扭头哒哒哒往御花园跑。
远远看见小布子，宁欢就扯着小奶音喊：“小布子哥哥，欢欢找到地方种玉米了哦，欢欢看了好几天的书，认了八百个字，皇阿玛送了欢欢一个大庄子哦！”
她抡圆了胳膊表示庄子很大很大。然后背着小手仰着小脑袋矜持地等夸奖。
“啊？”
小布子挠挠头：“玉米春天才种，不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宁欢：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