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索手臂一穿,套进轻薄的外衫。侍女为他整理好衣襟,系上绿色的腰带,与他碧绿的虹膜相互映衬。
穿戴好特地为礼拜准备的服饰,几名侍卫的簇拥下,阿隆索来到轿子面前。
侍卫用手托着他的脚,踩上之前,他多看了几眼面生的轿夫。
换人了?他心道。
只犹豫一瞬,阿隆索还是决定踏上轿子,选择将警惕藏在心间。
今日出发得晚,又必须出席,回来还有一堆要事急需处理。
神庙离铁麻林不太远,回程之时,他还打算先去看一看长势如何,能否采点给灰影的士兵们。
总之时间紧迫,巴不得每一秒都掰成两半来用,由不得多做怀疑。
侍卫们都是象牙堡的精锐骑士,时常与他切磋,教授武艺。阿隆索十分信任他们,并且自己也有利剑傍身,若有什么状况,能够保护好自己。
轻微的摇晃中,春风吹拂幔帐,阿隆索嗅着植物和泥土的芬芳闭目养神。
不少封臣参加了给灰影士兵们的接风宴,近日政务繁多,他帮父亲分担好一部分。
因此,他连日来都没怎么休息好,酸涩一直萦绕眼眶周围。
不知不觉间,意识渐渐涣散,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
……
“大人!”
阿隆索胸口一颤,心脏先一步醒来,将他重重敲醒。
这一回,幔帐飘入的不是清香,而是侍卫紧张的呼唤。
“何事?到哪儿了?”
“红榕村,大人。”
侍卫见大人终于撩开轿子前的幔帐,强作镇定,可话音中的恐惧却出卖了他。
“现在情况紧急,我们需要返程离开。盖理他们……他们发现……”
侍卫丢了魂,努着唇,找不回声音。
阿隆索目睹侍卫的面颊失去血色,他厉声喝问:“究竟发生何事?!”
“狂、狂沙……”侍卫拼凑出字眼。
阿隆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下一瞬,女人的尖叫犹如惊雷贯耳;紧接着,无数混乱的哭喊涌入他的耳畔。
“怪物”、“狂沙”……大喊大叫之间掺入细碎的字眼,此刻竟显得异常清晰。
他跳下轿子,仿佛走入一场噩梦。
来不及了。
他们离村庄极近,要靠两条腿逃离,想也知道跑不了多久,更跑不过活死人。
“你去神庙找人支援,还有水。让盖理立刻回象牙堡带兵求援。”阿隆索缓缓握住剑柄,吩咐道。
他们不清楚狂沙究竟有多少,但红榕村的混乱足以说明一切。
所幸神庙已经不远,若能等到救援,兴许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
-
穿越密林与大道,城区俨然成了一只铁锅,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断涌出沸腾之声,滚烫、热闹。
人们大多穿着桑栖崖的传统服饰:衣衫上绣有众多植物与鲜花的图案,衬里的布料为各式各样的绿色。
而太阳照耀着他们棕色的皮肤,透出蜜一般的光泽。
灰影一行人走在城区里,仿佛从一座森林,走入另一座丛林当中。
桑栖崖不缺植被,诸多外界千金难免的草药和材料,反倒成为廉价的商品。摊贩们卖力吆喝的东西,也基本为外面运来的货物。
绸缎制成的衣服不适合外出,希莱斯等一众士兵便换上他们来时的行头,包括弓箭等装备。
朴素归朴素,换在如今的环境里,无异于表明自己外来人的身份。
“看一看现摘的娑草!”
一名商贩把一捆娑草当旗子挥,送到几人跟前。
“瞧啊,这甩出来的水是今早的露珠呢!新鲜的娑草可比风干制成的好多啦,药效甩他个十万千里。二十铜一捆,三捆算各位四十五铜,划算得很——”
价格一入耳,有士兵的眼球快要瞪出去了。
按照圣雷岛售卖的价格,这一捆就要五十铜币!倘若真如小贩所说——风干后药效会大打折扣,那么拿眼前的草药做娑草盐水的话……
众人不禁替路易斯医师感到肉疼。
此行造访“全境之药房”,铁麻是其中一项重要任务。
可他们出师不利,谈判悬而未决,连铁麻也没有着落。
即便合作谈不妥,他们好歹也得亲眼见识铁麻到底长什么样;于是今日出行,前往铁麻林的途中顺带逛一逛集市。
况且,希莱斯原本就打算给路易斯和灰影捎点草药回去。
他一路仔细观察,比对市价,眼前的摊贩的确卖得实惠。他挥手便是三十捆,几乎把所有干娑草都包了下来。
尽管客人买的是干草药,但遇见这么一位大客户,足够令摊主喜笑颜开了。
等待摊主给东西打包的间隙,不远处人头攒动,传来一阵尖锐而奇怪的喧噪声。
希莱斯偏头望去,只见人群仿若群聚的海鱼,在道路上争先恐后地游动。
他们行进缓慢,吞掉一部分行人;另一部分则唯恐躲避不及,往铺子的方向挤,扒开一条道,为那群人让出路。
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却隐隐透出一种相同的嫌恶。
摊主仓促地道一声“抱歉”,暂且搁下打包货物的动作,先去把摊子收到一边。
鼓点由远及近,伴随低沉的“嗡嗡”和声,有节奏地响起。
那“嗡嗡”的声音从嗓子里传出,宛若野兽的低吼、沉闷粗粝的号角、来自丛林深处的呼唤……古老、悠远、神秘。
却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身穿黑绿相间的长袍,手握项链,赤足行走。
“暴雨洗涤灵魂——”
一声高喝自人群中陡然破出,嗓音沙哑,几个音节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看样子已经喊了很久。
当音调拔高到一种程度,很难分辨出究竟含有什么情绪。
像欢愉的大笑,又似悲伤的嚎哭。
“冲刷吾之肉|身,发肤归还母亲,白骨喂养生灵,鲜血填满溪涧——鲜血,母亲需要鲜血!”
喊完这一句话,人群唱和似的闷闷地吐出字眼,一遍一遍地重复。
“新生、新生、获得新生……”
黑绿的潮水慢慢流向远方,依稀还听得见鼓点敲响。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招来他们了?不是还没到休沐日么?”
“不晓得,真晦气。”
“……”
行人窃窃私语,又重新聚回街道上。短暂的插曲过后,继续游逛集市,仿佛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但刚刚的场面却叫灰影一行人头皮发麻,被那种诡异的呼喊掀起恐惧,一时半会儿消退不下去。
希莱斯双手抱臂,目光抽离回来的时候,灰眸仍然残存疑惑与思量。
“疯子……异端。”摊主语气憎恶。
见贵客投来视线,摊主深吸一口气,估摸着气狠了,笑容无比僵硬。
“那些是新教的人——异端!而且还是自异端中滋生的邪恶!”说着,摊主掏来苗丫吊坠。
他信奉若腐卡季神教,并且拥护原教旨。
“经文原是这样说的:‘母亲授予发肤,白骨铸造生灵,母乳融于溪涧……’”
和之前呼喊的经文内容相比较,确实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
“贡萨洛也是坚定拥护原教旨的信徒。”圆饼科姆自言自语般小声说。
“不提他们,母亲不会容下伤害孩子的存在。”摊主摆摆手,挥开晦气,将娑草一一呈递过去。
希莱斯派两名龙骑把东西先带回象牙堡,其余四人跟随他和塞伦一起启程前往铁麻林。
某个回忆唤起希莱斯埋藏已久的疑虑,塞伦看他路途中没怎么说话,知道对方在思考,便没有打扰。
【塞伦,你看到那些信众手里握的吊坠了吗?】终于,希莱斯开启心声。
【苗丫吊坠,贡萨洛有一枚,摊主也有一枚。】塞伦回答。
【之前活捉高智狂沙,我和伯杰主帅一起目送押送的队伍离开……】
希莱斯的下一句话,令塞伦的神情骤然发生变化。
【押送队里,我看见一部分人戴着苗丫项链。】
既然希莱斯能够如此笃定地说出口,定是他亲眼所见,真实性毋庸置疑。
【他们是若教信徒。】塞伦严肃道。这是一句陈述,而非疑问,因为基本可以确定那批人的信仰。
他心领神会,很快反应过来,希莱斯一路上到底在琢磨什么事情。
——对方大抵联想到了高智狂沙的离奇死亡。
半晌后,他话锋一转:【但我们没有掌握证据,并且关联不大,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希莱斯回以一声悠长的吐息。
塞伦说得对,这正是症结所在。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阐明自己的猜想,只因脑海中搜寻不到实证,想不到他们下手的动机。
作为一名虔诚的若教信徒,贡萨洛曾告诉他加入灰影的理由:为了“母亲”铲除狂沙,不容它们伤害万物生灵。
这样看,倒勉强符合弄死高智狂沙的动机。
可太过牵强——交给绿洲阵营处理,套出更多情报,对后续应敌岂不是有更大帮助,能消灭更多狂沙?
高智狂沙的死疑云重重,成为希莱斯一件难以抹去的心事。
他想要知道真相,然而阵营的调查至今都杳无音信,他一介小小将领,又能掌握多少线索?
【快到铁麻林了。】塞伦的心声如同清凉的泉水,抚平他一时沉郁的心脏。
是的,眼下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解决。想太多——何况还是一些没有根据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和忧愁。
灰眸转向前方,希莱斯把目光放去无垠的田野与茂盛的植被。
队员们叽叽喳喳地闲聊,他偶尔插上两句,小径间不时回荡他们爽朗的大笑。
一道奔跑的身影撞入惬意的氛围。
那人装束眼熟,一名队员奇怪开口:“咦,这不是象牙堡的护卫吗?”
侍卫无意看见他们,忽然调转方向,朝灰影一行人狂奔而来。
离得越近,越能看清他怪异的神情——
——奔跑烧灼着他的双颊,其中一根最粗的柴火,名为惊恐。
“狂沙……”侍卫说话灌进风似的嘶哑,“东南方向……三英里,红榕村,有狂沙……”
他膝盖一软,因突然停下跑动而产生眩晕,被希莱斯及时上前搀扶。
侍卫双目赤红,用极大的力道掐住希莱斯的手;
射向龙骑将领的目光,好似在直视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
他以并不流畅的通用语,字字铿锵、嘶声呐喊。
“大人在守村,我们人很少!求你们、求你们救救阿隆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