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瞬间, 辛敞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投靠伏氏?”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哭该笑。他冷不防想起辛宪英在书房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记得看锦囊”,那时候她对城中态度如此冷淡, 是因为早就猜到了什么吗?

  然而战场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 就在辛敞心沉到胃底的时候,不知哪方的一支暗箭“噌”的一声向周卓和那将士的方向冲过去。

  他那颗并不坚固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几乎就在下秒, 偏门处便传来士兵警惕的喝声:

  “什么人?!”

  “……”

  辛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只是低着头跑。

  周卓外厉内荏的声音被他抛在脑后,他慌不择路地窜进了熙来攘往的县兵之中, 顺着人/流走了两步,耳边声音骤然打起来,各类兵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士兵们的交谈,潮水似的涌入他耳中,像是重回了人间。

  辛敞脚步一顿,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 好半晌,才在阵阵呼声中意识到, 这些士兵是要出城迎战的。

  县令刘凡算是寒门,身家到底比不过世家豪族,没有能力豢养太多部曲充入县兵, 因而被推出城门的除了本来县兵之外,只有长葛的壮丁了。

  ……在前几年勉强的太平光景里,这些人为了生存勉强耕种着豪强施舍的田地, 饥荒时卖儿卖女、啃些树皮, 尚且可以过活。

  辛敞依稀记得, 去岁深冬,他与辛宪英探亲归城,途中遭劫失了马车,乘着过路民夫的牛车回了长葛。

  这件事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本该被掖在记忆的旮旯里永世不见天日,却在这么一个瞬间,决堤似的在他脑中奔涌起来。

  在这过眼溪流般人群中,或许有过一个好心的人,曾在冬季傍晚遇到一对少年姐弟,不忍心他们在隆冬夜里流落城外,驮着他们回了城。多赖于他,那日辛敞还能如往年般在温暖的床榻上度过深夜。

  可是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那些人的归宿又是哪里呢?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赴死的道路吗?还是说,他的尸骨早已被同袍们埋入地底了呢?

  辛敞慢慢停下脚步,神情几变,最终停留在一片恍惚中。

  如果再这样下去,结局如何,他甚至不须去想。

  秦楚的那批玄甲军兵强马壮,根本不是长葛城那七零八碎的县兵可以抵挡住的。他们依仗着最初的坚壁清野,最多也不过挡个百十来天,再熬下去,城中粮草必然见底——这还是在城中上下勠力同心的情况下。

  然而县尉周卓已然投敌,士兵们昨夜遭过一场突袭,心中已怯了五六分……这样的情况,除非孔伷的援军立马赶来击退敌军,否则城池必破。

  就算他真的那样倔直,不想让自己的反抗沦为笑话,坚持要背离辛宪英的建议,可是依照眼下局面,他难道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抵达”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上面吗?

  他微微阖眼,脑中走马观花地划过辛宪英借自己之名做过的种种决策。最后,那张写着“投靠伏氏”的白色布帛,沉默地展开在面前。

  辛敞从小就听父亲评价他与阿姊,说辛宪英“聪朗有才鉴,凤毛麟角”,又评价他“妥靠保守,大义不足”,可是大义究竟是什么?

  秦楚为皇朝正统出征为“大义”,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力——可长葛的县兵能够选择吗?刘凡替他们选择了袁术,他们难道能反抗吗?

  对于命悬刀尖的小民而言,“忠义气节”是奢侈品,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辛敞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抓住一个疾行的什长,面无表情道:

  “县尉让人把城门打开。”

  那什长被他拦了路,愣了一愣:“……您说什么?”

  “打开城门。”他纹丝不动地与士兵对视,冷静地开口说。

  ……

  就在城门内泰雍先生镇定自若地要求士兵“开门迎敌”时,城门外亦有人心慌意乱。

  “主公!”

  秦楚神色微动,将视线从紧闭的城门上撕了下来,一转身,便看见斥候胯/下的战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堪堪停在她跟前。

  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气喘吁吁道:“前、前方……有万人军队抵达,旌旗书着‘孔’字——”

  秦楚瞳孔一缩,低声道:“孔伷。”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下一刻,长葛城那座沉重的城门,从内而外地发出一声闷而滞的沉响。

  她呼吸滞了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城楼,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文士长袍、身形单薄的少年立于城楼,正袖着手,似乎正在向下看。

  只是这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秦楚移开视线,余光里看见城门已然大敞,立于城楼的旗帜向下一倒,像是某种信号。

  就在电光火石间,“投降”二字从她脑中闪过。

  秦楚当机立断地扬鞭策马,就在斥候的注视下,驭着照夜玉狮子,眼也不眨地冲进了人群里。

  既然辛敞已经投了降,她们这边的动作更加要快,万万不能等到孔伷的军队赶到——辛敞虽然稚嫩,但也不是蠢货,倘若被他知道援军将至,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一切都打了水漂。

  她心中种种考量飞快划过,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眼城楼。

  没有异样。

  那斥候报了消息、又半天没听到她下达指令,见她那白马直接带着人蹿了出去,整个人愣了一愣,短暂地踌躇了半刻,最终眼睛一闭,跟着拍马向前。

  只是斥候还未在人群里找到她,便听到秦楚清亮的声音从军阵中心响起来:

  “——敌方已降!”

  “已降”二字如平地惊雷一声巨响,连挤在城门前,不曾注意身后动静的长葛县兵都止了动作。

  所幸辛敞时刻关注着城下动静。他见秦楚已开了口,心中一动,转头还想请士兵传话,却看见周卓满目茫然地站在身后。

  周县尉大约是刚刚与秦楚的士兵交接完,赶回的匆忙,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城楼灰扑扑的地面上。

  周卓:“……什么?”

  不知怎地,辛敞心中浮现出一点近乎残忍的、报复性的快意来。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嘴角的冷笑,故作漠然地看了眼周卓:“投降了啊。长葛如今归属伏异人了——周县尉不也在等这一刻吗?”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这话便如开启了什么阀门,周遭县兵神色转瞬都变了。

  若非迫不得已,没人想冲在前面战斗。

  那早已折了五成的士气,在他给出准确答案的那一秒而,便如燃尽的火苗,“扑”的一声熄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带起来。

  “请大将军入城吧。”辛敞无动于衷道。

  周卓“啊”了一声,木木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给传话的士兵让开了一条路。

  紧接着,城门前那些装备零落的长葛县兵便如潮水般“哗”地退去,夹道欢迎似的为黑压压的金城军开出一条进城的道路。

  士兵们没动。

  秦楚看了眼军容整肃的将士,唇边终于扬起了夜袭之后的第一个微笑。只是那带着点欣然的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属于“主帅”的冷漠掩盖下去。

  她微微昂起下巴,近乎淡然地睥睨着沉默的将士,对着他们一颔首,发号道:

  “进城休整——”

  县兵再次后退,主将吕布领头上前,玄甲军士鱼贯而入。

  秦楚勒马站在城外,看着士兵们一批一批地进了城,暗暗松了口气,捏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下来。

  她看了眼被勒出红痕的手心,面不改色地转过头,冲着斥候招了下手,看他走近,才低声道:“孔伷离这里多远?”

  斥候不假思索道:“约莫六十里路,还是先锋军。大军带着辎重,恐怕要由八/九十里地。”

  寻常步兵一天大约能行五十里路,即便做最坏的打算,距离孔伷军队到来也还有整整一天。

  好在颍川林木众多,斥候的侦查范围足够大,好叫她提前得知这条消息。

  秦楚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些,她对斥候笑了一笑:“辛苦。”

  斥候连说不敢,老老实实一低头,赧然道:

  “还要多亏徐将军提醒末将注意东南方的。他说长葛东南方地势平坦无阻,大军行进不便跋涉遮掩,孔伷多半要走此道,我才额外多行了五里,看见了敌军。”

  他说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正准备回头看一眼徐庶所在的营地,却看见一匹黑马踏着尘土狂奔过来,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还没定睛看清楚来者,便听见秦楚“咦”了一声,表情同样有些困惑,似乎是喃喃了一句:“怎么说曹……到?”

  “啊?什么曹操?”

  黑马风风火火地停在了两人跟前,那人灰头土脸地从马背上翻下来,被扬起的尘土呛了一呛,低头咳了两声,冲着秦楚拱手行礼,口中絮絮叨叨地念了几句“怎么这么多灰”。

  尽管如此,他手中动作却丝毫没有耽搁,手伸进怀中一摸,转眼便摸出一封信来。

  那信被他塞进怀里又掏出来,外表还有些褶皱,外表却依然整洁得格格不入——上面甚至还萦绕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徐庶眉头一骤,露出个想打喷嚏的表情,把脑袋向后仰了仰,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下鼻头,刚想说些什么,手中的信便被人夺了去了。

  徐庶:“……”

  他看见秦楚眉眼一弯,表情霎时间柔和起来,此时看起来当真像个人模狗样的大姑娘——属实是莫名其妙。

  徐庶当然知道这信出自谁手,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见了鬼似的暗暗抽气,眼不见为净地撇开头,恰好与同样见鬼的斥候看了个对眼,两人王八瞪绿豆,面面相觑起来。

  只见她一边拆信封,一边满怀笑意地低声自语:

  “文若的信。莫非是说陈长文的?长葛没有谋士,我正缺人压榨呢。”

  斥候:“……”

  徐庶:“……”

  什么玩意,白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