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还没开口, 马超已经按耐不住了。

  少年人毕竟心气盛,哪怕一路不太说话,表现的老成持重, 还是容易气血上涌,看到满脸横肉的董卓此时正唾沫星子横飞,拳头顿时就捏紧了。

  说来也不怪马超激动,他到底是和董卓有过隔夜仇的。

  在马超年纪还要小些的时候,曾跟着造反的亲爹马腾下了三辅,还没待多久, 就被董卓的军队伏击四散。

  政府军和反叛军打起来本就正常,埋伏在草丛里攻击敌人也不算稀奇,可他所在的那一小队本来人就少,那将领一见事态不对, 又担心主帅长子的安危,于是干脆利落地投了降。

  然而董卓嘴上说着“降将不杀”,押着他们回营后, 竟然翻脸不认人, 毫不犹豫地喊了将士来把他们都杀了。

  那是马超第一次意识到, 战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好在马腾赶来的速度够快,董卓这边刚手起刀落地杀了四五个, 叛军便来了一场侵袭游击战,剩下的将士们相互配合,总算逃出生天。

  这事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年,凉州早就太平得差不多了,马腾也安安分分地圈地自反, 和另外几个将领勾心斗角着——然而马超始终忘不掉他十一岁时听到的那声“降将不杀”。

  他对董卓的恶感几乎要突破天际了, 对面还在自顾自地“舌灿莲花”着。

  马超怒从心头起, 脑中反复出现的是那位因他而轻信董军、死不瞑目的将领,实在控制不住,什么军令什么纪律通通抛在脑后,他咬牙,面无表情地瞪着董卓,头脑却异常冷静:

  “…只怕放居心不良之辈入城,陛下更加危险。”

  这话直白得让人无言以对,无论是董卓还是秦楚,闻言都愣了一下。

  董卓心道:“这又是哪儿来的棒槌?”

  秦楚琢磨:“回去赏他几回军棍合适?”

  刘辩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务实牵马的小将军,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个球,化身深夜树头无人在意的老鸹,立刻远走高飞。

  “苍天啊,不是送我回城吗?这又是干什么呢?”他默默把头埋进袖口,哭丧着脸想。

  可想而知,有些王朝败在自家人手上也不奇怪。

  可惜狠话也已经放出去了,马超就算意识到不妥,也已经没法挽回了——不过他其实也没想着补救。

  手下既然开口刺了人家,做主公的秦楚也不能再觍着脸去附和董卓的那些花言巧语了。她只能跟着挤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以“敌不动我不动”的姿态对董卓施以嘲讽,人生头次被迫做了回花瓶。

  董卓“哼”了一声。他在西凉这么些年,顶着朝堂的压力当起大军阀,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老畜牲八成是早有准备,秦楚阴阳怪气他时半天没个反应,此时马超指着他鼻子骂了句“居心叵测”,董并州反而惊喜不已,就差没握住马将军的手喊一句“天降甘露”了。

  马超歪打正着地当了一回对面的托,一头雾水地看着董卓拍马上前,对着秦楚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亭主真是胆量过人,区区百十来人也敢前来保驾。最先寻到陛下也罢,还想独自互送两位贵人归城……”他说着,微微顿了一顿,眼皮撑起一条不太美观的缝隙,行若无事地观察着秦楚的表情。

  秦楚眉心一跳,直觉他说的不会是好话,然而事已至此,她总不能派人捂住董卓的嘴不让说吧——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那想法从她的角度来说,堪称“异想天开”与“自找麻烦”,却让她心念一动。

  只听董卓缓声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事是亭主谋划出来的呢。”

  秦楚:“……”

  刘辩:“……”

  董卓这话可比马超的要诛心百倍,刘辩听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所幸有陈留王扶着才没丢人。

  他心里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秦楚,发现那道背影在迎面扣下的大帽子前挺得更直了,像一杆不折不挠的强竹,差点没把“正义凛然”刻在竹干上,不由偷偷松了口气。

  应该没事……

  董卓余光里看见他紧张了起来,心知目的达成,于是从容不迫地给了一记无人想吃的甜枣,笑道:

  “卓不是不相信亭主,只是互送陛下终归是大事,多些人跟着才好看清亭主的昭昭忠心啊。”

  秦楚垂头不语,似在思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反正这穷朝廷也没什么值得敲诈的,”她想,“这傻子想当出头鸟,我做什么不让呢?反正皇帝也记着我了。”

  良久,她勒马后退了一步,看不出什么表情地微一点头:

  “既然董并州如此说了,那就请……”

  只可惜她这话没能够说完,不远处又传来一队士兵行进的动静——怎么回事了,这又是谁?

  少帝陈留王半推半就地跟着宦官往白马寺跑时,还是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况,没想到车撞上墙才知道拐了,此时已经死了一个赵忠,这些朝臣反而扎堆地来了。

  秦楚止住话,冷着脸按住腰间佩剑,警惕地看着从南边奔来的骑队。然而看着看着,她忽然就觉得不对,那支队伍似乎有些眼熟。

  董卓那边的西凉军也竖起了枪戟。

  “将、将军,”刘辩的脸色比地上的野草都绿,紧张起来活像个真结巴,被头顶上月亮的寒光一照,变成一株萎靡不振的大白菜,“他们又又又是来做什么的?”

  董卓还以为他是在叫自己,立刻一拍胸脯:

  “陛下勿忧,无论来人是谁,属下和西凉一千士兵,定然将您平安送入雒阳!”

  说话间,那队骑兵已经接近了。

  秦楚没理董卓的丑孔雀开丑屏,只顾着盯人。她眼睛一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下神,睁大眼再看。

  这时,为首的青年终于率着军队,慢慢停靠在了秦军一侧。

  还没等人出言相问,这男子已撩起袍服,姿态优雅地翻身下马,大家这才看清这是个文官打扮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秦楚短暂地交错了一瞬,很快便转过身,对着被簇拥在士兵中间的刘辩行了一礼:

  “臣荀彧来迟,见过陛下。”

  刘辩快哭了。

  他木是木了点,又不是真傻子,刚才被两个西北将军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不敢说话,都不敢计较董卓忽视他而不打招呼的“大不敬”之罪,只盼着早点结束滚回北宫,别再看见这乌压压的“西凉千人军”了。

  荀彧来的正是时候。刘辩在朝堂上见过他,此时有了董卓做对比,心中自然亲近些,又被刚才那气氛整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见他横插进来,立刻道:

  “荀卿快请起!”

  董卓看了眼他身后的队伍,觉得此人一介文士,就凭身后百来个人,也闹不出大动静,因此也就没再说话。

  只有秦楚眼神闪了闪——荀彧身后的,分明是她城南军营里的骑兵。

  她与董卓的交锋因他这茬被打断,此刻也不是再提的时机了。眼看着荀彧自然地驭马跟到她身侧,身后的骑兵也自行融入了队伍,秦楚只好转而去看刘辩,问道:

  “陛下,不若臣等先护您回宫,剩余事宜之后再议?”

  董卓厚颜无耻道:“亭主说得没错。”

  刘辩转头看了眼刘协,兄弟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早点回家洗洗睡吧”的眼神,两秒间就达成了共识。

  刘辩终于不结巴了:“好,有劳诸卿了。”

  该分的羹也已经到了手,董卓见好就收,带着西凉军拍马向队伍后方走去,路过秦楚时,还对着她遥遥一拱手——也不知是在表达感谢还是在挑衅。

  荀彧一见董卓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已猜了个七八分,待队伍再度开始缓慢前进时,才驾着马又靠近了秦楚几分。

  他上一回与秦楚打马并行在郊野还是在五年前,今夜又是雒阳北宫火光冲天、又是率军疾行前来接应,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人都有些恍惚,无端又回忆起当年颍川退敌的景象。

  那时候的秦楚远比现在活泼,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里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将士不听话”之类的鸡毛蒜皮,等行到阳翟才有所好转。

  不想眨眼过去这么些年,再次同行时,她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藏锋敛锐的成熟将领了。

  然而心里再多感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面上依然摆着一副八风不动的平和神态。荀彧低头看着秦楚被月光照得微亮的睫毛,忽然轻声问道:

  “异人为什么想让董仲颖加入?”

  这问题乍一听还有些奇怪,毕竟真要从现状来看,那也应当是“陛下想让董仲颖加入”才对。

  秦楚一愣,即刻装傻,不明所以似的答道:

  “文若说什么呢,是陛下想要董卓啊。”

  董卓手上的兵马千人,是她的好几倍,又懂得挑重点对她施压,秦楚接受与他“同行护驾”实在无可厚非。

  她抬手一指,尽头恰好是黑压压的西凉军:

  “董卓之势远大于我,陛下当然会接受他了。”

  荀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有点无奈地蹙了下眉。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背,微一使力,压下了秦楚伸着的右手。

  “小心被看见。”他说着,身上的微苦的熏香很快被风带起来,混着夜间的青草气传入秦楚鼻腔中。

  她听见荀彧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低低道:“异人……不愿意与我说实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