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

  秦楚提着袍服下摆, 刚踩进一只脚,半个身子还在车厢外,便听到荀彧轻轻唤了一声。

  她踩在石阶上的后脚一滑, 差点一个不稳扑了进去,好在武将的基本素养还在, 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栏杆,好歹是站住了,板着脸,乔模乔样地钻进了车。

  荀彧本已伸出手准备扶她, 一看她竟自己稳住了,于是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看着她寻了位置坐下。

  秦楚在西北征战的这几年, 别的没什么长进,唯独将“装模作样”一技学得炉火纯青 。

  任她心里再慌再乱, 要么垮起脸正颜厉色, 要么眼一弯高深微笑,只要这两种表情摆在脸上不变,就永远是军队的主心骨。

  慌乱的秦楚抬起眼看看荀彧, 心想:

  “他怎么叫我使君?这是什么意思?”

  荀彧当年叫她,要么是“亭主”要么是“异人”,礼也是有的,可从未这么生疏过——她在凉州这么些年,前前后后也不过混了个小太守, 还没到得鱼忘筌的地步, 他至于这么客套吗?

  她最近大概是被雒阳局势搅昏了头, 鸡毛大小的事情也要再三琢磨个来因去果。荀彧一开口就是个客客气气的尊称, 把她吓了一大跳 , 只是思来想去没个头绪,居然连客套回去也忘了,半晌只对着荀彧傻笑了一下。

  荀彧:“……”

  显然秦大越骑将军“傻笑了一下”和“高深莫测的笑”不是同一种风格,至少荀彧没被她唬住。

  他自觉这开场白有些失败,好像是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

  “许久不见了,异人。”

  顿时,秦楚心里种种无端猜测尽数灰飞烟灭,她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总算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文若。”

  五年没见,荀彧身上的熏香也换了一换,如今的气味浅且淡,乍一闻带着轻微的苦意,与西北边境的风倒是有些异曲同工。

  秦楚嗅觉一般,心下又十分在意,便觉得这香味无时不刻萦绕在车厢内,若有似无地传进鼻中,简直让人心痒。

  然而她十分正经地没有表现出来,先开启了话茬:

  “真是想不到,眨眼就五年了。我这几日才回到雒阳,分明城中景色如旧,倒是觉得处处都不同了。”

  荀彧微微一笑:“大约是蔡娘子不在的缘故吧。”

  秦楚:“……”你这话我没法接。

  她去西北的头一年,家中寄信过来,说蔡邕几次三番地造访伏家,态度从旁敲侧击到直言相商,就差没指名道姓让秦楚把女儿还回来了。

  蔡邕一把年纪,隔了半个汉朝地图,在雒阳被凉州的秦楚气得厥过去,这事在京城的世家间也很是流传过一段时间,荀彧当时从叔父口中得知此时,沉默良久,才给出四个字的评价:“不愧是她。”

  当然,这些小事秦楚是不知道的。

  她被荀彧委婉含蓄地取笑了一番,也不是很生气,反而觉得庆幸,干脆借此把各种揣度都甩开了,坦诚道:

  “文若还能和我开玩笑,也是阿楚的幸事了。”

  荀彧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地低眉而笑:

  “方才那声‘使君’,是在夸你于西凉建功扬名啊。异人却因此而担忧,难道是在与我会面前,遇到其他难以解决的事情了?”

  “果真瞒不过文若,”秦楚眨了眨眼,大方地顺着杆子往上爬,直白道,“你既然问了我,是不是也有所猜测了?我也不多瞒——我是收到大将军密信才来的。”

  荀彧神色不变。

  她刻意瞒下了“天使密诏”一事,看了眼荀彧,发现他神色平静,的确是不知道这事,于是绕过它缓缓开口:“然而,大将军在我之前,已请了西凉董卓与并州丁原。此外还有兖州的桥瑁……他的信,我是迟了十多日才收到的。”

  “我在西北收到家书后不久,又见董仲颖收拾军队预备南下,与昭姬奉孝等人商议后才做决定,前往雒阳述职。”

  说是述职,其实也就是“看看能不能捞一笔”。不过她说的文雅,对方又与她相熟多年,倒也没什么大反应。

  “我明白了,”荀彧颔首道,“异人之后若无急事,可否请你去荀府一叙?”

  “那是自然。”

  ……

  五年过去,荀府庭院倒是没什么变化。秦楚走在荀彧身侧,偏过头抬眼看碧绿的梧桐树,阳光从树叶间参差地落了一地,又洒在人身上。

  她当年第一次进荀府,最先注意到的也是这棵年岁不小的桐树。没想到一别多年,居然还能再向上窜些个头。

  树犹如此,人更不可能一样了啊。

  秦楚随着荀彧进了书房,桌面上已备了糕点,小釜中的茶水还在散发袅袅热气。

  秦楚瞥了眼荀彧,落了座方道:“看来文若一直在等我。”

  “友人归家,怎可不迎?”他说着为秦楚斟了盏茶,笑了一笑,“先帝驾崩后,京中一直紧绷着气氛,只可惜你我在这时重逢——异人之前说,大将军的密信晚了许久才来,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是啊,来都来了,”她捻起一块玉露糕,不怎么认真地说,“反正他也送不走我了。

  这事大概也是袁术那群人撺掇的,原因不外乎‘女人靠不住’之类的,实际上谁不知道董卓是他家门生故吏?这种时候还想着分裂……咦,你家厨房的手艺又长进了啊。”

  “你以前来荀府时就说喜欢,你去凉州后,我便让他们多练着做,等你回来。”

  “多谢你家厨房了,”秦楚捧盏啜了一口,盯着桌面的剔透的玉露糕,慢慢道“文若现在是谏议大夫,知道的只会比我多。大将军与阉党不对付我是知道的,看来当年我家不把宦官除干净,居然也算好事。”

  “好事”的尾音还未落尽,荀彧脸色便微微一变,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抬眼与秦楚对视。

  他那双睡凤眼素来无风无浪,丘壑都藏在心间,倒是难得表现出外露的情绪。

  秦楚注意到他的神色,却故意没有停下话,依然自顾自说道:“我朝这些年不都是这样么?外戚与宦官交替掌权,外戚拿暗弱天子作傀儡,天子成长后借着内侍拿回权力……一代又一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荀彧却抢先一步地打断道:“异人慎言。”

  其实荀彧也明白,秦楚的措辞虽尖锐了点,意思却是半点不错的。

  大汉代代以来都是如此的模式,两方牵制,早就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世家与外戚、皇帝与宦官,两股势力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方压了东风,来来去去倒也勉强太平。

  如今先帝一去,何进立刻召外臣入京,大有要打破平衡的之势。

  这两天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瘟疫蝗灾不断,地区间还各有内乱,虽说皇室不倒便可,但何进屠户出身,寡谋无断,刚愎自用,若是真的掌权,情况未必会比两方对峙起来好。

  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身处雒阳,是当之无愧的政治中心,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家族利益,这些事情又有多少人能看清呢?

  荀彧看了眼秦楚,见她仍是一副坦荡至极的模样,只好开口道:

  “其实典校尉也与你是一样的想法。不过他未谈其他,只说董卓难以掌控,迎外臣进京,此事易败。”

  秦楚:“典校尉是谁?”

  “曹太尉之子,曹操曹孟德,异人应当是知道的。”

  秦楚一哽,她可真是太知道了。

  历史上何进召董卓入京,也是袁绍的主意。曹操当时极力劝谏,何进还是不以为然,不久后就死于宦官刀下,董卓入城后废了少帝重立献帝,掌揽大权。从此以后,曹操袁绍等人结盟十八路诸侯,踏上逐鹿中原的道路。

  不过眼下的情况,又与历史微妙地不同了。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该切入正题了。秦楚理了理袍服广袖,抬头正色道:“其他人怎么样都好——可是文若,你呢?”

  荀家十多年前遭遇党锢,族人仕途出现了短暂的断层,如今已被荀彧荀攸等人接上,除了没有“四世三公”的名头外,比起汝南袁氏,也差不太多。

  凭他的身份,如果向何进表明忠心,应该能更进一步。

  可是荀彧不仅没有留在何进手下,还卡着时间侯在北宫门前,专等她面圣出来,这其中释放的信号让秦楚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了。

  “……”他展眉笑了一笑。平心而论,荀彧的容貌在雒阳文人里的确算得上数一数二,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微笑时眸光闪动,乌黑的瞳仁被眼睑盖住了小半,让人几乎有一种被含情脉脉注视的错觉。

  “并州丁原来雒阳已有四五日,为人粗勇耿直,对董卓大张旗鼓入京的姿态也有所不满,异人若有心结识,彧也可在其中牵线。”他道。

  秦楚得寸进尺:“还有呢?”

  “还有东郡太守桥瑁。”

  秦楚追问:“文若自己呢?”

  荀彧与她对视片刻,终于无奈地屈服了:“……好吧。异人若有什么事,尽可来荀府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