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想到了一件事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这么笑了出来。人造声带发出的声音怪怪的,不是很像她自己的声音。

  帕里斯通松开了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疑惑。像是在问她在笑什么。

  佐伊摇摇头,用那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道:“不,就是觉得可笑。我都死了十多年了,居然到现在才真心接受这件事情。”诡异的人工笑声再次出现,“死亡果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帕里斯通无言地看着面前的人。他曾经想要摧毁她,让她从内到外彻底崩坏,更好的是,如果能让她恨他……所以他不救卢卡斯,放任他去死。但如今成功在即,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因为爱和恨是一体的。

  而现在,他哪一种都得不到。

  切利多尼希显然也记得他们那次小小的会面,所以他才会在见到佐伊的时候惊讶地微微抬起眉毛。这已经是十分克制的表现了,因为提供情报的人说这次他们见的人是那个传说中的“活死人”,切利多尼希有一瞬间以为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释然来得很快,他也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客套。

  “佐伊小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说着伸出一只手,尊贵得就像已经继承了他爹的王位,“你和上次……不一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王室成员说话都这么委婉。但佐伊敢打赌不是的。她以前不是不看新闻的人,卡金国的第一王子本杰明是个很高调的人,说话向来直言不讳。四王子的这种做派大概只是个人性格导致的。

  “嗯,做了点小实验。”佐伊坦然道。

  帕里斯通早就离开了,这位繁忙的协会副会长显然有要务在身。也说不好是要去干什么坏事。总之他离去的时候心情并不晴朗,为此,佐伊甚至觉得有一点点奸计得逞的快乐。

  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位四王子身上找到同样的乐子。她有些百无聊赖地想道。

  切利多尼希当然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相反,他可能比其他很多人都擅长这样绕着圈子说话的路数,也明显乐在其中。

  “实验结果如何?”他问,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出乎意料地好。”佐伊也不避讳,直言道,“感觉……很自由,很轻松。”

  “哈哈哈……”同样出乎意料的是,卡金国的四王子似乎对她的这个答案十分中意,“摆脱□□的枷锁,确实会轻松不少。你知道吗?尼采曾经说过,自由的人是不道德的人。”

  “不,我说的轻松是物理意义上的。人体器官很沉。”她补充道,“不过我想你误解了尼采的意思,他只是想鼓励大家破除陈见。鸡汤而已,虽然辣椒放得有点多,但本意是好的。”

  切利多尼希眯起了眼睛。

  “至于自由……也是物理意义上的。和灵魂、肉|体这类东西大概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些小小的新发现。”

  “可否赐教?”切利多尼希不耻下问。

  “赐教谈不上……就是一些……嗯……体会,不过我觉得活着的人可能很难理解吧。”她说,“四王子殿下,我们是来聊天的吗?”

  “难道不是吗?”

  “不,我还以为您对我的好奇是纯粹生物意义上的;有些人可能会夸大说是艺术追求,但我觉得在尸体上追求艺术有些过时,您应该不会为此采取极端手段。不然也很难解释您迫害别人家庭成员的事情。”

  “……”切利多尼希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笑容上,像是终于打定主意要怎么理解面前的这个奇怪的人一样,他说,“您似乎在心里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定论。可惜,”他凑近了一些,“您也误解我了,柯里昂小姐。”

  “嗯?”

  “首先,我对您的兴趣是纯粹个人层面的。”他伸手帮她把落在眼前的头发别好,“其次,的确,传闻中我的那些爱好并非空穴来风,但那也绝非我唯一的爱好。”

  “最后,”他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对于‘极端手段’的理解,恐怕你我之间误会颇多。”

  ErRor//cOdE nAme ???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最后还是没能把这句话问出来。

  切利多尼希说话弯弯绕绕,不知怎么回事,话锋一转又闲聊了起来。佐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离世界、离周围的人很远。最近她时常有这种感觉,就像是不经意间瞥到了这块名为“世界”的幕布背后的缝隙,然后就再也没法将目光移开了一样。

  她觉得这个场景很荒诞也很好笑,一个眼睛用塑料做成,体内流淌着防腐剂的人形物体坐在华丽的宫殿里,和这个国家的第四王子大谈时事政治和文艺哲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听他谈——总让她觉得像是贝克特戏剧里的场景。她想起了那部剧,主人公从一开始半个身体就埋进了坟墓,然后被掩埋的部分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她觉得她像掩埋那人的土,切利多尼希像一段沉闷的独白。

  “平等这种东西实在是被人过誉了,你不觉得吗?”切利多尼希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的嗡嗡噪声,隔着几片荒凉的海峡和呼啸的风声传到她的脑海里——不是耳中,因为她确实不具备完整的听觉器官。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收外部信息的,但也许这就是存在的一种方式:信息的流动。他们不过都是信息洪流的一小块介质,庞大的数据通过他们的身体流进流出,区区载体却还觉得那些智慧都是自己的东西,觉得自己有了意识。

  四王子的声音继续道:“人分三六九等,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妄想平等的人才会把世界变成人间地狱,不是吗?其实平等不过是个噱头,大家真正想要的只是比其他人更加‘平等’。我比他聪明,凭什么他过得比我好?我比他努力,凭什么他能得到机会?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他有的东西我没有?但是狗都分不同体型,何况人呢?权力在有自觉的人手中,是会流动的。没有哪种权力背后不是鲜血淋漓,不是蛮力争取来的——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曾经。所以当然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社会上的垃圾总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很多人对自己的价值没有认识,也不愿意接受,需要这种无谓的东西给予自我肯定。其实在我看来你和卢卡斯本来就该站在我的身边。他的事情我很抱歉,是那些渣滓擅自做出的愚蠢决策。”

  切利多尼希接着说,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只分有用的垃圾和没用的垃圾,但是他们不一样,是“觉醒”了的人。佐伊漠然想道,那“觉醒”垃圾算哪种?不可回收垃圾?

  “那你为什么想见到我?”佐伊问,“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