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又回到了彩衣镇,明明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的身影却孤冷地如同幽鬼。

  嘴里很苦,他又想吃糖了。

  他的身上一共三颗糖,晓星尘给的。

  可他一颗都不舍得吃……

  未来的路还太长,他总要在坚持不住的时候给自己一点盼头。

  路边,红彤彤的糖葫芦吸引了他的目光,小贩热情洋溢地招呼着:“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快来买哟,不甜不要钱啰……”

  “真的很甜吗?”一个声音打断小贩的叫卖。

  小贩笑嘻嘻地说道:“那当然,最鲜的山楂包上最甜的麦芽糖,可好吃了!客人来串吗?”

  “嗯!”薛洋的眼里闪过心动和希冀,伸手从草架上摘下一串最大的,尝了一颗,大口大口地嚼着,眉头却皱起来。

  不信邪,他又咬下第二颗,这一回还没嚼几口,就呸地吐了。

  连带整串糖葫芦都被砸到地上,又被薛洋用脚狠狠地碾了几下。

  “操!骗人!什么糖葫芦,一点都不甜!”

  小贩或许是刚做生意没多久的楞头青,不知道遇见小流氓就该退避三舍,竟还争了起来:“你,你不讲理,你就是吃东西不想付钱!”

  薛洋眼一横:“你这糖葫芦不甜,老子为什么要给钱?”

  他是真的觉得不甜,一点儿都不甜,亏他还那么期待。

  他扫了一眼,觉得那些糖葫芦更不顺眼了,于是抬脚就踹倒货架,噼里啪啦,那红艳艳的糖果子顿时碎了一地,翻滚蹦弹着。

  小贩被这变故吓傻了眼,待反应过来,便哭喊着一头撞来:“你这个小流氓,我要和你拼了!”

  哪知,一柄降灾轻巧地落在那人肩膀上,薛洋勾起唇角微微笑了,尖尖的虎牙上还沾有方才糖葫芦的红浆。

  明明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此时看起来更像阴测测的恶鬼。

  “小流氓?”好熟悉的称呼,还真是亲切呐!

  他握着降灾在那人脖子上作势比划抽/动,笑道:“叫啊,继续叫啊——”

  人群早已惊恐地四散开,却又不肯跑远,都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

  小贩吓得脸煞白,知道碰上亡命之徒了,哪里还敢出声。

  薛洋笑得更加无害,整个人却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突然,他又不想笑了,笑意倏忽消失。

  薛洋眉头拧结,他觉得自己有些古怪,明明做着从前做过的事,说着从前说过的话,可是怎么没有了当初的舒畅兴奋?

  是还不够吗?

  薛洋想:他应该要做回从前的薛洋的,不然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晓星尘没有教过他,离开晓星尘,薛洋该用什么样子继续活着……

  眼睛红了,手心攒了力气,眼看就要刺下去。

  这时,有人轻轻扶上他的肩膀:“成美,你怎么又胡闹了?”

  薛洋一顿,继而歪了歪头,无所谓地笑笑,懒懒地收起了降灾。

  转过身,薛洋抱住降灾,扬唇斜睨,“金光瑶,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苏涉走过去,安抚了小贩几句,又给了一大包银子,算是善后了。

  金光瑶笑着摇摇头,“成美,人生何处不相逢,本是故人,不必见外,走吧!”

  金光瑶领着薛洋上到酒楼雅座,苏涉持剑守在门口没有进来,堂堂一派之主,一门之宗甘当金光瑶听话的守门人。

  薛洋倒是大剌剌地坐着,一只脚就支在椅子上,十足的地痞流氓架势。他翻了翻眼皮,瞅着金光瑶热情地端茶倒水,不由嗤笑:“金宗主,真的好会笼络人心啊?”

  金光瑶抬头看他,不解。

  薛洋嘴努了努门外:“金宗主都已经养了这么一条听话的好狗了,还不知足吗?”

  “薛洋你——”苏涉气极捏拳,似乎很想一拳头砸在小流氓脸上。

  金光瑶对苏涉摆手,以做安抚。

  却冲薛洋无奈摇头:“成美,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欣赏器重悯善,但你也知我向来极看重你,成美你这般好的本事,不亚于当初的夷陵老祖,何苦就这样埋没了?”

  薛洋剔着牙,吐了口碎渣,“我埋不埋没,关你屁事!”

  金光瑶并不生气,在这个人脸上似乎永远瞧不出另一种情绪,总是温和地笑,比如现在,他仿佛循循善诱苦心规劝的兄长:“成美,你是成己之美,亦是成人之美!”

  金光瑶叹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拢在手心里:“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吃过许多苦头,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己去争取,若不力争上游,迟早都会成为世间一抔尘土。”

  “成美,当初你屈就小小城邑,不也是因为不甘心不满足,才自荐金氏,以图大展拳脚出人头地么?”

  薛洋罕见地不语。

  金光瑶此人最擅察言观色,洞悉人心,他此番所言全然不错,这的确是薛洋曾经的所思所图。

  然,金氏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眼前的薛洋,已历经两世磋磨,此刻心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金光瑶道:“成美,你有没有想过,他日若能成就一番伟业,于我是开疆扩土,受四方膜拜,凌驾众仙门之上;于你却能扬名立万,随心自在,为所欲为,岂不妙哉?”

  金光瑶的笑更深,眉眼之间倒显出几分真挚,“成美,来帮我吧,我真的需要你,你我合作期许未来,如此多好!”

  金光瑶似乎对薛洋没什么戒心,他这样的人向来七分自持,三分谨慎,可不知为何,对着昔日恶友,却能吐露几分埋藏已久的真心话。

  或许,他认为薛洋在这个世界早已是一个死人。即使不是死人,也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理会和相信的疯子,且还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所以,金光瑶没有什么顾虑。偶尔,他也需要一吐为快,毕竟,什么话都憋在心里是不好受的。

  这样恳切的言辞,寻常人听了定会生出一些感动。

  偏偏薛洋没有感动,反而嗤之以鼻。

  可他懒得再说什么,只捉着筷子往嘴里大块大块送肉,一杯一杯地豪饮美酒。

  “成美,悠着点喝,那天子笑后劲可大了!”

  金光瑶唇边笑意未减,知他没有听进去自己刚才那番话,也就不再多说了。

  金光瑶没有动筷子,只喝了几杯清茶,便用丝帕拭了拭唇角,像是随口说道:

  “这天子笑啊,是姑苏第一美酒,据说当年魏无羡最好的就是这一口……我听泽芜君说他弟弟蓝二公子那样雅正规矩的一个人,也曾因为偷喝天子笑受过罚,你说是不是这酒的魅力是不是很大?”

  薛洋顿住了,连筷子上夹的肉掉下来也不自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终于想起来了,前世蓝忘机曾有三年未出,听说是因为袒护夷陵老祖受罚被关了禁闭。那些年他疯癫痴狂一心想要复活晓星尘,这事他只是风闻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

  猛然间忆起,再一算,那三年当是现在了,这么说……道长必然见不到蓝忘机,那么……

  金光瑶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异状,继续说:“说起来,成美你不要误会。我此番前来姑苏,并非特意寻你的,七日前泽芜君邀我来云深不知处手谈,直到今日有一贵客上山要寻泽芜君商谈要事,我这才告了辞,这么巧,一下山就遇到成美在发脾气,还真是有缘呐,呵呵……”

  贵客?有缘?

  薛洋觉得无比讽刺,背脊一阵阵地发寒。

  金光瑶依旧笑,可那笑容却如一张轻柔温妥的密网,不经意间劈头罩来,无处不是,无时不在,竟避无可避!

  薛洋将手里的筷子桄榔一扔,环着胳膊,抬起下巴问他:“是不是只要我和你回去,你就不动他?”

  金光瑶笑道:“晓星尘道长在姑苏蓝氏当然是极妥帖的……”

  薛洋听出他话里暗藏的讽刺意味。

  金光瑶太聪明了,他怕是早已看穿薛洋的打算。

  的确,薛洋将晓星尘送去姑苏蓝氏,那蓝忘机只要知道晓星尘与魏无羡的关系,定会对道长多加庇护照拂。

  可蓝忘机竟被关了,眼下只有蓝曦臣在。当然,泽芜君仁厚磊落,也会对一介落难道人庇佑一二。凭金光瑶和蓝曦臣的关系,蓝氏要庇护的人,金氏也绝动不了。

  然而,也正因金光瑶和蓝曦臣是莫逆之交,晓星尘怕是会无功而返。

  依道长的清高性情,若蓝曦臣不信他对金氏的疑虑,他必不会久待,一旦出了蓝家,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叵测命途。

  薛洋忽觉无力,心生茫然。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薛洋才真正是晓星尘的障!

  晓星尘,他原该活得很好很好!

  抱山散人高徒,仙门一颗明珠,本应光华璀璨快意人生才是,却因薛洋的陷害,明珠蒙尘落魄至此!如今他失去双眼,孤苦流浪,竟还不够!难道还要因他薛洋,陷此泥沼,入这危局么?

  薛洋何忍?

  薛洋怎肯!

  原来,金光瑶在这里等着他!

  晓星尘就是他的命门。

  薛洋知道这个命门藏也藏不住,索性也不藏了。

  “金光瑶,若我答应你,跟你回去,晓星尘是不是一定会安好……我说的安好,是长命百岁,平安顺利的意思,你懂吗?”

  金光瑶笑得极灿烂,甚至举起二指指天道:“当然,如你所愿!”

  金光瑶提壶为他斟酒,好言道:“我原本也没打算为难晓道长,如今更会好好保护他,成美尽可放心!”

  又贴心地递去酒盏,道:“话说回来,我并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成美舍不下晓星尘道长,为何不劝道长一起归附,如此岂不长长久久?金氏眼下亟需人才,若晓星尘道长愿意,我必好生相待!”

  薛洋一口饮尽,将酒杯嘭地按到桌面,冷笑一声,“金光瑶,你省省吧!千万别想!晓星尘,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在哪在做什么,有我在,你也永远别妄想把他也拉下水!”

  ……

  恶友之间打机锋,想得我脑仁疼。

  这俩都不是省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