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听了半晌,再加上自己的连蒙带猜,总算明白了一些事。

  那苏涉自投靠兰陵金氏后,在金光瑶的扶持下俨然成了秣陵城主,苏氏也成了秣陵中地位最尊崇的世家大族。这群白衣少年正是苏氏旁支子弟,原住在潭石城城东,因自矜身份与潭石城百姓隔水而居,在眠花湖的对岸建了个园子名曰“清苑”。

  说起这清苑的确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风舒水阔,本是极好的风水。可不知怎么的,最近一段日子,走尸邪祟频频出没,且呈越来越多的态势,为邪物所害者不在少数。

  苏家家主慌了,哪里还敢继续住下,一边将妇孺老幼迁出安顿,一边派了苏氏年轻子弟前去秣陵向宗主苏涉求助。

  这不,当夜要住店,许是平时耀武扬威惯了,这群苏姓少年们蛮不讲理,也不管自己来的早晚,非要店家赶走住其他客人,将所有房间腾出来给他们住。

  原本还吵闹不休,可住客一听是苏家人,顿时惶恐了,面面相觑,不敢如方才那般据理力争,又有些不甘心,于是犹犹豫豫地胶着。

  苏氏为首的那名少年见状,抬着下巴趾高气扬:“麻利点,赶紧让出来,记得打扫干净,我们苏家人可金贵着呢,别耽误事儿!”

  有人喏喏:“这么晚,那我们去哪里呢……”

  “这我们可管不着,大街上破庙里,桥墩下,哪里不能待……”

  众人敢怒不敢言。

  唯薛洋听了,却笑弯了眉眼,真有意思,他还是第一次作为旁观之人,去瞧别人做地头蛇耍横欺负人呢!

  真新鲜!不过这种程度,比起他当年耍威风做夔州恶霸时,可不知要挫几个等次!

  薛洋和晓星尘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他居然还敢捣捣道长的胳膊,低声问一句:“哎,道长,你说……是他们坏,还是我更坏?”

  晓星尘压根不理他,薛洋便揽住他胳膊,凑近人耳朵缠着问:“道长,你说呀,我和这群小崽子,谁更坏??”

  此时,他二人虽不在正堂,却也离门不远,薛洋手脚不规矩,晓星尘有些着恼,拨开他的手道: “你坏!”

  话音刚落,薛洋扑哧低笑,笑得狡猾又奸诈。晓星尘后知后觉,才发觉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莫名地带了点娇嗔的味道。

  “薛洋,你……”晓星尘脸一红,想斥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只知这人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红了脸的晓星尘,叫薛洋的眸色变深,心怦怦乱跳,直想在他脸颊上多亲几下,可方才又答应过他不再动他,薛洋只得暗吸几口夜风,压下心里的燥气!

  这一回薛洋清了清嗓子,正经些问他:“那道长,我能不能去教训教训这群兔崽子?不然咱们今儿晚上也没地住了,总不能真住桥洞里去啊?”

  晓星尘垂头沉吟一番,才道:“教训是可以的,莫要弄出人命,他们虽欺凌百姓,到底非罪大恶极之徒。”

  “好嘞!”话音刚落,薛洋便悄然闪身,临走只丢下一句话:“道长等我。”

  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住客一个个垂头丧气,不得不屈从时——

  破风噗噗两声,方才那最嚣张的少年吃痛惊喝:“是谁?”

  苏氏少年纷纷祭出灵器和兵刃,如惊弓之鸟一般,四处张望。

  又是几声嘭嘭响声,原来只是一些沙石土块,可力道极大,角度刁钻,好几个少年都被击得血流如注惨不忍睹,哇哇大叫起来。

  “是谁?谁在那里偷袭我等!”

  薛洋隐在暗处摩拳擦掌,邪邪一笑,他虽因蕴养阴虎符导致灵力不足,可对付这帮小鬼却是不在话下的!

  “嘿嘿,你们这群小鬼毛都没长齐,逞什么大威风,老子就看不顺眼了,有本事来逮我啊!”

  若依他从前的习性,看不顺眼的,先撒了尸毒粉,再一剑挑了舌头,哪里需要这样麻烦?

  可晓星尘在这里,定是不允他这样,薛洋可不想再惹道长生气了。

  薛洋就和玩儿似的,捻了一把石头,一颗不漏地掷了过来,打得少年们手舞足蹈,抱头乱窜。

  这一手奇技湮巧,原是他幼时于夔州沿街乞□□得的自保之技,不曾想今日又施展了出来,颇有几分快意,“妈的!小畜生为非作歹,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

  晓星尘在一旁听着,知薛洋没弄出血案,便有些放心了,又听他口中骂骂咧咧简直狂得没边儿,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为非作歹的鼻祖,可不就是他薛洋自己?

  又一想,若是能好好束着这人,叫他性子好一些,不再如从前那般嗜血作恶,那应允他跟在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边薛洋捉弄地差不多了,掸了掸衣袍从屋顶上站起来,背着月光,众人见不到真容,却见一人黑裳猎猎,乱发飞舞,真宛若恶煞一般。

  那苏氏少年指着他颤声道:“你这贼人……你可敢报上姓名来?”

  “凭什么?”薛洋不怀好意地笑:“老子就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么?啧啧,难道苏家养的都是你们这样的怂货?”

  苏氏少年闻言咬咬牙,压低声音对同伴们说道,“若叔父知晓我们临阵退缩,有损门风,定会大大责罚!走!他就一个人,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晓星尘心头一凉,朝前追出几步——薛洋,你这是故意激走这些少年,你到底要做什么?

  可薛洋放肆的笑声越来越远,那群少年自然也呼啦啦地追了上去。转瞬间,客栈里只剩下方才的住客们,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忽有一人道:“管他呢,先去睡了,再折腾天都亮了!”

  人群渐渐散去。

  晓星尘却没有走,他站在屋檐下无声地守着,灯笼幽光将只影投于地面,月华如流水,镀这道人一身凄清孤冷。

  直到小二来催:“客人,已二更了,咱们要熄火打烊了,您可要去休息?要不,我扶您上楼去休息?”

  晓星尘摇头,轻声道了谢,转身迈着凝滞的步子拾阶而上。

  薛洋回来的时候,发现晓星尘竟还没睡。

  他一个人独坐黑暗里,似乎在等着薛洋。

  薛洋道:“这么晚怎么还不睡?道长是在等我么?我晌午时睡够了,晚上睡迟些没事……”

  晓星尘打断他:“你把他们怎么了?”

  薛洋正在盆里洗手,动作一顿。

  房里没有点蜡烛,晓星尘不需要,薛洋也不需要。他有夜视的能力,所以手上的鲜血一缕缕地化开在清水中,他瞧得很分明。

  晓星尘虽然看不见,可是那浓重的血腥味却能闻得到。

  薛洋没作声。

  晓星尘又问了一遍,这次竟是厉声喝斥,“薛洋,你究竟将他们怎么了?!”

  啪地一声!薛洋将擦手的布巾砸在水盆中,话语低沉透着恼怒:“晓星尘,你觉得我会将他们怎么了?”

  “你……”

  “哼,我将他们都杀了,然后全都做成活尸了!”薛洋恶狠狠地说:“我还将他们的舌头割了,眼睛也挖了,叫他们跪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晓星尘猛地站起身,痛喝,“薛洋,你怎敢如此!”手中霜华已然脱鞘,剑光将一室黑暗映得通透。

  薛洋沉着眼,喘着粗气,慢慢走到晓星尘跟前,话语里不掩讥讽:“晓星尘,你不就是这样以为的吗?你这么晚还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等我一进门就要质问我的么?我说我没有杀他们,你会相信吗?”

  晓星尘一愣,约莫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些端倪,手中的霜华缓缓放下,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说……你当真,没有杀他们?”

  薛洋愤愤地推了他一把,将晓星尘搡得身子一歪,自己三两步跨过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呼呼地回他两字:“没有!”

  又补了一句:“你不是说他们还没有罪大恶极,只许教训么?”

  这委委屈屈的解释一出口,薛洋更加自厌自鄙,端起茶碗猛地灌起来。

  不待晓星尘继续问,他将茶碗重重一扣,又气恼地交代了:“虽没杀,不过个个见了血,我断了他们使剑的手腕,算是给个教训了!晓星尘,你到底信不信我!”

  晓星尘松了口气,道: “我信,你说的我信了。”

  他明白薛洋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那些少年心术不正,若不悔改,难免有一天逞凶斗狠祸害四方,虽说薛洋手段仍过于狠辣,可断人手腕已比杀了做成活尸强了。

  薛洋听他说相信自己,气消了大半,却还是冷哼一声,只堵气喝着闷茶,也不吱声儿了。

  晓星尘想到自己方才草木皆兵,伤了人心,不禁有些懊悔。他走到薛洋身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低声送上一句:“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

  空气里是一片静默,好半天,晓星尘忽觉腰腹一暖,薛洋的双手已经揽了过来。

  人还坐在凳子上,毛茸茸的脑袋却埋在晓星尘的胸口,十足的委屈又依赖的姿态。

  “道长,我也是有心的,你若不信我,我也会伤心的。”薛洋的声音又低又涩,双手箍得更紧。

  晓星尘把手抵在薛洋的肩膀上,原想推开他的,可听他说了这话,竟使不出力气了,反而虚虚地搭在他的肩上,像是回抱他一般。

  “……对不起。”晓星尘只能重复这一句。

  薛洋倚着他的怀抱,摇了摇头道:“算了,我说过,只要道长能陪着我管着我,我就听道长的话,道长不让我杀人,我就不杀人,所以……你以后一定相信我,可好?”

  薛洋其实是怕了,若是晓星尘真的不再信他,终有一天就会不再要他了。

  晓星尘无意识地摸摸他的黑发,轻声道:“好。”

  薛洋抱了一会,又道:“道长赶快睡吧,天已经很晚了!”

  这房里只有一张塌。

  为了打消晓星尘的顾虑,薛洋抢着说:“道长,你去睡床,我下午睡饱了,现在一点也不困,我就在长椅上歇歇就好!”

  晓星尘没有作声,薛洋将他按到床上,拍拍枕头,又伸手想要帮他解外袍。可这自然又亲昵的举动让两人俱是一怔,仿佛又回到义庄里一起生活的时光。

  好半天,晓星尘轻声道:“客栈的床大得很……”

  嗯?是什么意思?

  晓星尘不再说话,却转身面朝墙,往里头挪了挪,留下一半的空位。

  薛洋一怔,然后惊喜:道长是愿意,再和他同塌?

  薛洋忙褪了外衣外裤,又像从前那般钻进被窝,紧偎在他身旁。

  温暖,安心……浓浓的睡意袭来,他含笑而眠,不一会儿低低的鼾声响起来。

  这时,晓星尘才慢慢地调转过身子,伸手替他将肩头的被褥掖好。

  薛洋的嘴角渐渐地弯起来,弧度越弯越大。

  鼾声渐大,故作熟睡。

  薛洋抿着笑意,很自然地勾住晓星尘的胳膊,又一把揽进自己怀中,一如从前那般。

  如他所料,晓星尘的胳膊僵了一瞬,到底没有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