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盘桓了一月后,两人终于下了山,行至一座小城。城门上高挂的城牌,赫然写着“潭石城”,这潭石城是秣陵东部一处小邑。

  晓星尘的脚步随意,他并未刻意选定目的地,只是流浪至此,随遇而安罢了。

  薛洋当然还是继续跟着他。自前次他们一同杀灭走尸后,晓星尘也默认他跟着了,态度温和了许多,虽不能和义庄时相提并论,但也能同薛洋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偶尔还能聊聊天。

  薛洋对于这样的改变,自然满心欣喜。

  至于,晓星尘说的“押去见常萍,去白雪观”什么的,照现下他们行踪悠游的情形看,大抵只是道长说的气话罢了……

  晓星尘没有再提过。

  薛洋也并不当真,然话说回来,就算被押了,于晓星尘手里,薛洋自当俯首系颈,可面对旁人——常萍?宋岚?他会乖乖认命吗?笑话!这个世上只有晓星尘能要他的命,其他人休想!

  潭石城内景象和义城大不相同,街道宽阔,人烟阜盛,市列珠玑,一片繁华盛景,人流如织,热热闹闹。

  可人一多,晓星尘一个盲人便显得不便了,薛洋适时扶住他的胳膊,却被他轻轻推开:“不用,我自己能走。”

  能走的代价,便是在人流中不知被撞过多少回。

  “哎,真是个倔脾气!”

  薛洋跟在他身后又懊恼又无奈。

  却不想,路上有人心火大,撞上晓星尘,又见他是个眼盲的,竟嚣张地抡起拳头:“妈的真倒霉!你一个瞎子在街上乱逛什么!”

  拳头被人狠狠箍住。

  冷咧狠戾的声音里,犹能听出咬牙切齿 !

  “你敢!再说一遍——”

  那人抬眼一瞧,是个满面寒霜的俊俏少年,便胆肥叫道:“你要做什么?我说错了吗,他本来就是个瞎子,撞了别人……”

  骨头咔嚓一声,随之一声惨叫:“啊——”

  那人被薛洋反扭一只手,疼地跪倒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嚎,“公,公子饶命饶命——”

  晓星尘听见动静,忙斥他:“薛洋,快放了他!”

  “好好好,放了放了……”薛洋手一摊,撇撇嘴:“我知道长要说什么,你是宽以待人的好人,可我薛洋是心胸狭隘的小人,受不得这窝囊气!不过,我听道长的,你说放我就放呗!”

  若放在从前,这种杂、碎不喂他几包尸毒粉,割了舌头戳了眼睛,都是不解恨的!

  不过,道长不喜,那便……算了!

  薛洋一脚狠踹在那人腰上,喝道:“还不快滚!”那人忙不溜儿地连滚带爬跑开,这一闹,晓星尘身边的人顿时少了许多。

  “道长,咱们走吧!”薛洋笑嘻嘻地又扶过来。

  晓星尘的脚步不自主地随着他,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离开义庄的薛洋变了,身上多了一种匪气和戾气,似乎又成了从前的薛洋。

  不,应该说,他还是从前的薛洋,只唯独对自己有了极大的不同。

  晓星尘并非心如草木,不解人真心实意。薛洋那般待他,已经不是“好意”两字可以形容了。可正因如此,晓星尘才会茫然不解,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毕竟不是阿洋啊……

  他是,薛洋!

  这个名字,曾经是他的噩梦。

  晓星尘脑子里出现薛洋当初的模样,初见时他还只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站在金光瑶身侧,一袭金星雪浪袍衬得他意气风发又不可一世。街头偶遇,他正嫌豆腐脑不甜掀了摊子,子琛出手教训了他,自己也出言规劝了几句,可那少年却恶语相向极不服气。

  自那回后,他便对这样乖戾的人没了好感。

  再后来他因常家灭门之事抓了他又押送至金麟台,最后由于金光善的包庇他只被判了囚禁。

  临行前,那被绑缚双手的少年,姿态轻松惬意,笑容满面,老远冲他叫:“晓星尘,你可不要忘记我啊,咱们走着瞧!”

  他冷淡置之,并未理会,可对他的笑印象深刻。那少年似乎一直在笑,咧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来,明明是极年轻的面庞,可那笑容却阴森诡谲,眼神中带着狠意,叫人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晓星尘都无法将曾经的薛洋,和义庄中同他朝夕相伴的阿洋联想到一起去。即便是现在的薛洋,和从前比也有了许多不同。

  晓星尘初察真相,曾觉得愤怒,讽刺,极其荒谬,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这人胡搅蛮缠,骂不理,打不怕,撵不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晓星尘又怕他真的言出必行,再出去害人,只能任由他跟着。

  至于送他去白雪观?见常萍?

  晓星尘知道,如今的自己是做不到了。

  薛洋有一句话或许说对了,他是不应该让这样危险的人轻易离开,无关其他……

  可真的无关其他吗……

  生平仅有的,晓星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道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薛洋松开他的胳臂,离开了一会儿,晓星尘也只好停在原地,周围熙熙攘攘,人群涌动,他们还在街市中。

  没过多久,薛洋又回来了。

  晓星尘有些矜持,并没有问他去做什么。

  薛洋道:“道长,都晌午了,肚子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晓星尘道:“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忍着吧。”

  薛洋哀嚎一声:“道长,你道行高深,辟谷几日没有问题,我可不行,一日三餐缺一不可!”

  转而又笑着去挽晓星尘的胳膊:“走吧走吧!我看这潭石城酒楼饭馆挺多,去看看有没有好吃的,这几天都吃的素,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

  “薛洋!”晓星尘不习惯了,这人自从败露身份后,就再不掩藏他的肆无忌惮。

  是的,薛洋不想再掩藏自己,要和晓星尘在一起的总归是薛洋,而不是他伪装出来的乖巧少年。

  薛洋拖着晓星尘的手来到一家酒楼,大着声儿唤来小二,将这秣陵特色菜肴都点了一遍,又要了一壶酒。

  薛洋动起筷子,却见晓星尘仍旧垂手坐着,没有用饭的意思。

  “道长,怎么不吃饭?”

  晓星尘道:“待会你怎么付账,我们都没有带银两。”

  薛洋笑道:“怎么付账?道长难道不晓得夔州小流氓吃饭付账的方法吗?”

  晓星尘怒了,手握着霜华重重按在桌上:“难道你又要打杀别人吗?你这人难道只会图自己开心快活,半点都不为别人着想吗?你……”

  薛洋忙按住他的胳膊,告饶道:“我的好道长诶,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有钱,再说我要真的欺负别人,肯定趁你不在身边时,怎么会当着你的面呢?”这话说的实在大言不惭。

  晓星尘自动忽略他后一句,却问:“你哪里来的银钱?”

  薛洋笑道:“方才我不是让你等我嘛,我去将随身的匕首当了,啧啧,那匕首可是灵器,当年我眼尖在金光善一堆宝贝里挑的,值钱得很!”

  “所以道长啊,你放心大胆地吃吃喝喝吧,咱不愁银子!”薛洋殷勤地给他的碗中夹了许多菜,又将筷子硬塞进晓星尘手里,笑道:“多吃些,吃胖些……”

  晓星尘想了想,终于动了筷子,薛洋乐的,不一会功夫便划拉了一大碗饭。

  又要喝酒。

  晓星尘忍不住道:“你伤势未愈。”

  薛洋道:“就一壶,我可馋了许久了。”

  晓星尘不作声了。同住义庄一年,的确从未见过他喝酒,怕是真馋得很了。

  馋的结果,便是薛洋喝了一壶又一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到晓星尘忍无可忍,让店小二不要再送酒来。

  薛洋醉醺醺地笑:“都听道长的,道长不让我喝,我……我就不喝了!”

  站起来便是一踉跄,晓星尘忙扶住他,伸手在他怀中摸索,贴着心脏的地方似乎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却不是钱袋,再摸便摸到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晓星尘叫来小二付了饭钱,又见他这般模样已不能行走,只好再要两间客房。

  小二道:“客官,这客房只剩一间了,您二位住这一间可否?”

  晓星尘还未答话,有人已发酒疯欺近小二,“混……混账!知道老子是谁吗,居然不给房间,去……去弄个上等房间来……”

  那嚣张欠揍的无赖样让晓星尘着恼:“薛洋,休要说话!”

  又对小二道:“如此,就一间吧,有劳了。”

  晓星尘以为薛洋还要闹一会,少不得还要再发发酒疯,谁知将他一扶上床,他便乖乖躺好,真真像个孩子一般,手里揪着他的袖子,委委屈屈道:“道长,你别走。”

  晓星尘:“我没有要走。”

  晓星尘拧了一块帕子,要给他擦脸。

  薛洋就这般直愣愣地盯着他。

  突然抓住晓星尘的手腕,问:“道长,你不是向来一诺千金,怎么对我就不守信了?”

  晓星尘困惑:“我如何不守信了?”

  薛洋道:“你说过,每天都会给我一颗糖,每天都给的,可是你算算多久没有给我了,六十天!晓星尘,你欠我六十颗糖了!”

  薛洋一副理直气壮的控诉,让晓星尘无言以对。

  晓星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他想说,他的糖是给阿洋的,而不是如今的薛洋,可这样的话终究不曾说出口。

  一转眼,薛洋又贼兮兮地笑起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物,蹭了蹭,晓星尘的手腕,狡黠地说着:“幸好,我还攒下一颗糖,就算道长不给我糖了,我也能闻的到甜味。”

  说罢还使劲嗅了嗅,小心地握在心口处,仿佛什么珍宝。

  晓星尘心里堵得慌,伸手去摸摸那颗牛皮纸包着的糖果,叹了口气:“泡过雨水,又都碎了,哪里还能吃?”

  他想从薛洋的手里抠下来扔掉,那糖却被攥得紧紧的,越攥,那糖越碎。

  “晓星尘……”薛洋突然坐起来,勾住晓星尘的脖子,整个人都扑向他的怀里。

  晓星尘一惊,忙要推开他。

  “就一会,一会儿……”薛洋把脸贴着他的颈子,看着是耍赖,又有几分乖巧地轻蹭着,脖颈间依稀有点湿意,晓星尘挣扎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薛洋抱得越来越紧,都勒得晓星尘快喘不过气来。

  “晓星尘,我的糖没有了,没有人会给我糖了……”哽咽难抑。

  又是那样悲戚的呼唤,让晓星尘的心都跟着颤抖了。仿佛,他渴求的不是一颗糖,而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晓星尘,你别离开我,别抛下我!”

  是薛洋的声音,却说着阿洋的话,晓星尘便再也无法推开他。

  许久……

  晓星尘一声轻叹,终于,伸出双臂,将这少年环住,一只手探上他的背脊,轻轻抚拍着。

  相拥的两人在这一刻都感到被命运捉弄的遗憾和无奈,也都从这样紧拥的怀抱中汲取到了温情和抚慰。如此相依相偎,就能将人世间一切刀霜剑雨隔绝在外,故久久不愿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