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五条与夏油的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了许多。巫师承认了自己曾与天使和人族同行的事实,却对真实身份绝口不提。他说五条悟是「遗产继承人」,因为巴别塔并未排斥他的接近,甚至主动将面临危机的皇子转移到领域以内。

  「过去能做到这点的只有我,因为我不仅是塔的创立者,还是被契约束缚的守护者。」夏油如是说。

  虽耗时千年,巴别塔始终并未完成。即便有天使长献祭融合,也只不过强行维持了六百年原状,以至天球交汇如期降临。

  而今以龙灾为前兆,规模最大、最无可輓回的第三次大灾难即将发生。若星灵始终处于紊乱的不可控状态,即便集结希德大陆全体术士与天使之力,也十有八九无力回天。

  以此发挥,夏油开始教导五条基本的魔法技艺。如他所说,沃歌老皇帝在重病时曾定立契约,要求夏油在沃歌面临灭顶之灾时出手相助,同时替他监管遗产;作为其中一部分的五条悟自然在此行列。

  如有必要,五条须知晓自己肩负着修正巴别塔的重任。

  但这最后一项,巫师未曾直接挑明。他只是在五条的强烈要求下点了头,将遥远时代中那些曾一度到达顶峰的神圣知识倾囊相授。

  由于星灵波动期延长,五条足足在伊维凯特停留了三个月。夏油是个喝西北风的老神仙,家裡需要进食的就只有五条一个,以至于他被迫养成了绝佳的生活习惯。

  每天清早,皇子呵欠连天地从树屋裡爬起来洗漱,一个人跑去厨房做饭吃,再用风魔法到大书库找夏油,与他共度忙忙碌碌的早晨。而下午多半是实战演练。前半个月不允许使用武器,后半个月不得使用神圣力,导致五条一面倒地跌了好几个跟头。

  浓雾被往外驱逐出二三十平米,巫师在篱笆以外施展魔法,斗篷翻飞,像只阴森的大蝙蝠。由他掌心涌出的光束凝作实体,全数袭向五条。

  「等……!」五条以双手调动神圣力抵御,光柱汇聚成三人高的大盾,亮金被充沛的力量渲染得无比耀眼。但这面盾牌却在成形的那一刻开始崩毁——对面的夏油抬了抬手,暗色箭矢如有疾风般刺向盾牌,将五条重重击退。

  在亲眼见识夏油使用魔法后,五条立即对这位神秘巫师的身份有了底。

  那是不属于希德的力量。

  既非天使一族的纯质神圣力,也并非人类后世习得的混合魔法。虽质量偏浅,内部蕴含的力道却比实物还重上百倍;一旦被直接击中,伤口会立即溃烂,魔力单元的毒素将迅速扩散,随血液流动感染全身。

  于五条而言,这种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每个圣殿骑士都曾在医疗组手中为此痛得嗷嗷直叫。按照教科书条目的说法,这叫「希德大陆民众日夜惧怕的梦魇」——发源自黑暗大陆「暗河」的暗咏力。

  不错,我的确把一个魔种当成了老师。圣殿骑士五条悟点点头,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可惜他没法分心——直击盾牌的暗芒比起冷兵器更像打击力出众的霰弹枪。在防御彻底瓦解的刹那,五条果断解除魔法,将神圣力瞬间注入环绕躯乾的风元素中。紧贴皮肤的气流立即暴涨,化作小型风暴周旋四肢,将盾牌碎屑中的暗咏力残秽全部驱散。

  这一系列反应发生在几秒之间。五条刚站稳,左手轻轻一翻,已再度召唤出灿金的神圣力火焰准备应对下一次攻势。

  被高温扭曲的空气掠过几缕暗影,夏油挥开袖口沾的灰,点头:「基础的确很扎实。你们都是这麽使用魔法的吗?」

  「啊?那不然呢?」五条没好气地回,决定今晚就在巫师的书房裡放一百隻蟑螂,「您又有什麽高见了?」

  「如果这是教材和正常规程所授,我只能说——人类是在自取灭亡。」

  已经习惯被莫名讽刺的五条不发一语,乾脆在草地上坐下,一手托腮一手卷弄灌木丛里细长的叶片。他「令人敬畏」的魔种老师在某些地方落后得令人发指,却的确能点出当代希德大陆所禁止或掩埋的要点。

  夏油还在一板一眼地讲,甚至用上了实战训练时压根没动过的法杖:「无论是天使一族啓蒙的入门灵感,还是后期由弗朗西斯传承发扬的魔法术式,其基础构筑乃至运行方式都与你们所使用的方法完全不同。」

  「硬要类比的话,就像用小水瓢一勺勺舀大海裡的水,花上一千年也舀不乾吧?人类虽然与神圣力这类超自然元素的契合度很低,过去好歹也能用大水闸洩洪,怎麽现在反而越走越倒退了?」

  话说得毫不客气,语气却明晃晃贴着「真的只是不明白而已」几个大字。五条感觉自己这三个月已经把前面十几年从未受过的气一下挥霍得精光了,仔细想想,没准还真是报应。

  于是,身为神圣力容器、沃歌帝国最高技术结晶和暴君后继者的皇子笑了。他笑得真心实意,像个老实友善循规蹈矩的三好学生:「老师啊,您是不是暗恋我那位‘老父亲’?」

  话题变得太快,夏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啊?」

  「不然为什麽这麽尽心尽力教我魔法?虽然你在这方面的造诣确实很高啦……不是这个问题,先前说了有个契约还是誓言之类的东西没错,但那值得你做到这个份上吗?」

  「不要妄加揣测。」夏油说,眼底颜色更深,在日光下透出隐隐约约的暗紫。不等五条准备好,他已经清脆地打了个响指,让气浪将少年掀飞出去。

  陷进蘑菰丛里的五条悟忿忿不平,压下胸腔翻涌的气血,咬牙笑:「哟,那就是被我猜中了?」

  巫师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黑发黑眼如流淌的暗河。除去左手腕上亮如晨星的青苍石鍊子,他从头到脚像极了倒挂于黑暗大陆崖尖上的瀑布,水花溅起百米高,每一滴都冰冷刺骨。

  但他看向五条的目光永远深邃而複杂。不坚定的灯塔在其中闪烁,火苗将熄,湿柴仍在不依不饶地燃烧,空气里满是烤得发焦的霉味。

  你在看谁呢?

  五条回视他,巫师先生,你究竟从我身上看到了谁呢?

  且不论五条猜中了没,夏油再未提起这个话题,时间日復一日地往前跑。五条本就悟性极高,身体又是个特化过的神圣力容器,很快就在找到窍门后进步得一泻千里——半个月过后,当实际演练被允许使用魔法与长剑时,少年已经能在巫师手下坚持一个多小时了。

  「今晚会是满月。」傍晚收工时,夏油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天,突然宣佈道。

  「所以?」

  「有兴趣看看吗?天球交汇期的满月与平常不同,我是看习惯了,你大概还没见过吧。」

  这天夜裡,夏油带着一筐陈酒飘上了屋顶,一壶一壶敲开封盖喝。对酒精毫无耐受力的五条坐在旁边瞪眼看,手边摆了一小堆提前做好的甜点,以防夏油突发奇想又要他起来练习到后半夜。

  云雾很浓,森林上空仅能模煳地看到几缕光。他们一边等视野清晰起来,一边小声交谈,像扎根在夜幕中的两块石头。

  「你真不知道魔种契约吗?」说到从前在骑士团的经历,五条总会乐得前仰后合,「那东西都烂大街了——我是说,骑士团特别爱玩的几位基本上都签过约,要麽选脾性温和的做僕从,要麽就是能当坐骑的好傢伙。」

  对「人类驯化魔种」这一事实感到不适的夏油挑眉:「哦?你是在说主从契约?」

  脑迴路总算对上,五条往嘴裡塞了个马卡龙,说话时两腮鼓鼓囊囊,声音含煳:「对对,就那玩意儿。不过主从契约的有效范围还是不够大——只要遇上稍微高阶一点的魔种就行不通了,甚至还会被反过来牵着鼻子走。」

  「万事都有代价。平衡是维持秩序的最终法门,不管哪个世界都一样。」

  雾气稍微淡了点。云层顶端现出半边金弧,又高又亮地挂在天幕中央。

  「两个世界?」五条转头看夏油,「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那边是个怎样的地方?」

  既然有意在五条面前使用暗咏力,夏油自然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想法。听到问句后,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像在竭力调动脑海裡破碎凌乱的画面。

  「我到希德已经一千年了。」巫师喝光了第二壶酒,「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不过黑暗大陆确实和希德不一样……我们没有明确的地域划分,只以自然环境区别出生地。不同个体的力量阶层是生而注定的,在大陆哪个地区诞生就已经能决定一个魔种的天赋上限。」

  想想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魔种,五条不由多看了两眼夏油。「你还是个贵族了不成?」他故意掐着嗓子说,「第一次天球交汇来到希德的魔种啊,凭什麽就你长得人模人样呢?」

  起码拉高点魔种的平均颜值,让骑士讨伐的时候保护下眼睛啊。

  夏油敲开第三壶酒,看起来竟然在认真思考。他刚要张嘴说话,云雾突然散开了。

  地平线远端豁然开朗,银与金纠缠着摔下高空,在屋檐上撞得粉碎,再蓦地化作千万片碎屑四散飞溅,擦亮了混黑浓稠的夜幕。月轮露出全貌,外圈金内环银,四面八方的光纷纷汇聚,如火如雷电般萦绕其间。

  重月、双月齐空、双星同响——自天球交汇以来,这一满月现象被赋予了许多名字。到头来总要被有幸望见的人记录下来,将奇景如撰写史册般激动地宣洩于文字与画笔之间。

  有别于希德大陆其他地域,伊维凯特大森林的晴空尤为清晰。五条怔怔望着满月,杂思瞬间离他远去,彷彿灵魂被从躯壳中猛地抽离。他高悬于天,六眼目视一切,历史的洋流从遥远的过去呼啸而至,淌过脚踝,再一往无前地奔向未来。

  只在这月色下,在两个世界无比贴近、灾厄降临前最后的余晖中,沃歌皇帝的遗产瞥见了遥不可及的上一个千年。

  「我原本是永无迷雾中的第一隻渡鸦。我们没有本体,连‘渡鸦’这个名称都是借用的。」夏油也在眺望遥远天幕上的璀璨双星,语句轻飘飘的,随时能被一股星风捲走。

  他说话,五条分神去听。

  「也因此能根据自我意识萌芽时选定的标准化形。永无迷雾是暗河的发源地,暗咏力浓度比大陆的任何一处都高得多,因而我们种族生来强大,通过化形得到实质的力量。」

  酒壶空了,夏油伸手去拿第四瓶,半点不见醉意。夜景太美,五条嚼着嚼着都忘了吃,直到看见夏油动作才想起怀裡的甜点,便抄起小蛋糕咬掉最上层的巧克力牌。

  巫师说:「很遗憾,我没能在故乡完成化形。渡鸦的聚集地在第一次天球交汇时遭到重创,其中大半族人当场毙命,只有我幸运地落入星灵,穿过缝隙来到了希德大陆。」

  「哦?原来你是只麻雀啊。」五条含煳地说,顺手去夺夏油的酒壶——后者居然直接松了手,眉眼含笑地看他往嘴裡灌。

  于是五条滑稽地僵在半途,酒液从倾斜的壶口往外滴,前襟很快湿了。他这反应一半是被夏油反常的反应吓的,一半是被「他居然又笑了」惊的。

  「随便说。」夏油仍在笑,黑眼睛里沉鬱的神情被风吹皱,露出冰面下温柔的底色,「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将近千年,也没那麽容易被你一两句话颠复。」

  这就是他对付五条悟的底气了——年龄足够大,活得足够久,早就不把皇子这点折腾人的小手段放在眼裡。

  月光太适宜,五条追问:「那你是怎麽化成现在这人样的?」

  于是夏油看他的目光稍微移开了些许,飓风掀起铺天盖地的悲伤。五条的眼睛蓝得失真,水晶似的碎光缀在瞳孔周围,其间倒映出金银相错的月轮,便令天空更亮,形似一望无际的洋流。

  「落入希德之后……我很幸运。」巫师把「幸运」重復了一遍,即使他的声音艰涩低沉,「遇上了一个人,这副模样就是在那时幻化出来的。」

  他的声音和夜色一样安静,都在月光下死寂而缓慢地流淌。五条看向那张瘦削的脸,看见银白月光跌落鼻梁,兜住凌厉的下颌与嘴唇,令他上半张脸沉入更深的阴影。于是细长斜飞的眉眼浸了墨,黑暗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在唇边勾出一个满三角。

  他的脖颈、他被长袍笼罩的皮肤,他西装马甲下紧束的腰身和那双修长苍白的手。当月光照亮他时,五条突然被惊心动魄的雀跃捕获。

  乘着满月,皇子的银发宛如雪山尖一抹亮色,他却只看见了夏油杰。「这样啊,」五条茫然地接了话,不予置评,「原来是会说人话的乌鸦精灵啊。」

  巫师:「怎麽,又要说‘早知道就不陪你上来看月亮’了?」

  「我觉得我喜欢你。」

  嗯,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风很轻,夜幕很远,月轮很亮。面对一脸空白的巫师,五条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虽然只有理论知识,真实性也仅供猜测——但我大概喜欢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