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六年一月三日,岩见泽,加贺宅

  “欢迎出院。”御手洗靠在门框上,看起来反而像这个家的主人。由于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了,护士扶着加贺夫人到楼上休息,并帮助她收拾了房间才离去。

  “你的那位朋友呢?”加贺夫人问道。

  “石冈吗?他打电话回老家说声新年好,结果整个人都被拉回老家去了。”

  “那是件好事,老家还有牵挂的人。”

  “那的确是件好事。”御手洗双手交叉在胸前,“他不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

  加贺夫人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是。”

  “我吗?我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我相信的确如此。”御手洗迅速走到隔壁房间,从书架上放着“生日礼物”的那一排中间取出两本,又顺手拿起一本摄影册,快步回到房间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仍然希望你能回答一些问题。”

  “如果是你已经有答案的问题,那么我拒绝回答。”

  “那么你就当作订正我的说法好了。”御手洗不容置疑地在面前翻开了书和相册,滔滔不绝地开始说道:

  “首先,是我已经确认过的,这一套丛书实际上隐藏着你和儿子独有的交流方法,从某种程度上讲,它是一本行动指南。

  “我很早就对这个系列的故事产生过疑惑。首先,时间跨度长达十多年的故事中,主角始终只有两个人。更不可思议的是,故事的主角之一‘小男孩’从来没有和外界产生过直接的接触!他听到的所有语言和信息都经过‘花栗鼠’来传达,无论他身处哪个世界,‘花栗鼠’都忠心耿耿地陪伴着他,并且充当他的向导和翻译。换句话说,‘花栗鼠’才是‘小男孩’身边真正的笼子,这一点我们可以用这封信中的片段来印证——”

  御手洗举起那封被退回的情书:“就是这一段曾经让我很迷惑的描写:‘我曾经试图打破身边的一切,但是那时候我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我发现束缚着我的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它像天使一样美,也像天使一样坚决’,加贺辰己把这个笼子形容为受伤的天鹅,他为了不让天鹅死去而主动放弃了抗争。那时我就有这种想法,一直以来束缚着他的笼子,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母亲。”

  加贺夫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说之前的故事描述得还比较隐晦的话,最后一篇表现得就相当明显了。首先花栗鼠给小男孩灌输一个概念,要长大成人——或者说要得到自由——就必须完成七件事情。我不得不说,这个取自古老探险小说的概念还是相当有力的,尽管从这七件事情的选择上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从童话系列伊始就有的伏笔,而是最后为了某种目的而拼凑出来的。一同列在‘七件大事’中的某几件,比如说‘找一个朋友’什么的,安排得相当潦草,不过这些都只是匆匆一瞥的背景,重点仅仅在于让最后一件事情成立。这件事情就是:独自前往白橡树共和国找回公主的项链。其中‘独自’是最大的重点,因为这样才能排除花栗鼠参与其中的所有可能性。你为自己考虑得十分周到,夫人。”

  加贺夫人只是无声地耸了耸肩。

  “如果我们仔细来读这篇童话,就不难看出其中每个角色所代表的真实人物关系。

  “公主——她并不特别漂亮,我可以把这种说法解读为妻子的嫉妒心吗?她非常擅长唱歌,所以她代表的一定是音乐才华出众的长泽小姐。

  “公主的水晶项链——按照一般的逻辑,所指的就是公主的心,或者说公主的爱情。

  “巨龙——这是小男孩必须打败的对象,也就是你真正要除掉的对象,加贺教授。巨龙拿走了公主的水晶项链,这里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公主的心是属于巨龙的,换句话说,长泽小姐爱上的是加贺教授。

  “真正让我觉得可怕的是接下来的部分,花栗鼠和小男孩的问答。里面所有的答案都是小男孩自己给出的,但实际上,这些是你要告诉‘小男孩’的关键问题。

  “第一,决心。‘之前学了那么久的飞翔,就是为了这一天’,所以必须全力以赴。

  “第二,重点。‘白橡树共和国是非常非常冷的地方’,寒冷的天气是有利的条件,所以应该选择冬天,北海道人烟稀少的时候。

  “第三,方法。‘请巨龙喝酒,用绳子绊倒他,然后把匕首插进它的喉咙’,这我就不必重复了,因为除了匕首以外,你儿子几乎完全复制了这一套方法来杀他父亲。我认为匕首只是童话里常见的象征性物品,代表死亡,并不需要刻板地复制。

  “这篇童话初看上去十分感人,但是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它让我脊背发冷。”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解读,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加贺夫人嫣然一笑。

  御手洗沉默了一阵,好像在努力压抑涌动的怒意,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是卷动着钓线的恚怒渔夫,每绕一圈神经都被绷紧一分,直到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局面的力量,才猝然停住,头痛就在这个瞬间趁虚而入。

  他勉强再次坐下来:“那么,让我们把象征性的东西抛开,来讨论一点实际的问题。”

  “实际问题会比较无趣呢。”

  “我承认这是一个缺点,不过实际问题最大的优点就是——它比较实际。”

  加贺夫人无声地抿了抿嘴,像飞鸟在湖面上俯身一点,笑意随着水波无止境地散开,但快要浮出水面的鱼儿却被飞鸟带走了。

  “这封信,”御手洗再次举起那封情书,“是我们在一本摄影册的两页中间发现的,它在很长时间内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后来还是找到一个机会去检查了摄影册本身。

  “也许是继承了你的习惯,加贺辰己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他所有的摄影册都按照拍摄年代编号,而每一本摄影册里面的照片也是按照拍摄时间来排列的。一般每隔几页就会有同一批拍摄照片的时间记录和简要说明。我们找到那封信的地方是两张空白页粘在了一起,但是按照时间排列的话,那里不应该有空白页才对。

  “我仔细看了被粘起来的两页,我发现有一些痕迹能够证明这里本来有过照片,那么那两张照片到哪里去了呢?

  “诚然,那可以是任意的照片,但是我马上想到的是放在加贺教授办公室里的那一张,背面写着caged的黑白照片。无论是大小还是风格都和这里前后几页的照片非常一致。当初我检查那张照片时,发现它的边角有陈旧的卷折痕迹,证明了它不可能是一直装在相框里的。一直装在框子里的照片会非常平整,而且会留下玻璃的印痕。那张照片,本来应该是在相册里的。

  “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我们回顾整个案件,那张照片是第一次给我们留下强烈印象,并提供了谋杀动机的最重要的证物。而这件证物,加贺夫人,是你——是的,是你为我们放到你丈夫的办公室里去的。

  “你需要一件东西来提示我们找到凶手,所以你选中了这张处处充满暗示意味的照片。但是当你把它从相册中拿走,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本来严格按照时间排列的相册中会出现一页空白。如果我们检查到相册,可能会觉得不自然。如果要重新排列所有照片的顺序,不仅非常麻烦,而且因为很多页上都写了文字批注,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时你恶魔般的天才又发挥作用了。你手里还有一件很希望我们找到,但又不希望我们在过于突兀的地方找到的‘证物’,就是那封信。我相信你儿子写给长泽小姐的信不止一封,但这一封是在你看来最巧妙和安全的,它完全可以把事实掩盖过去,甚至稍加利用就可以把事实扭曲到最合适的程度。于是你拿走了那张照片相邻页的另一张照片,这样就形成了两页空白,正好可以让你把信粘在里面。你用‘多出来的信’掩盖了‘少掉的照片’,而且这个藏信的地点非常符合你儿子的心理,所以显得极其自然。——当然,你儿子的整个心理,完全是由你一手塑造出来的,在这方面你不可能出什么差错。

  “怎么,你还是不想说些什么吗?”

  御手洗停下来,急促地喘着气。加贺夫人的表情却仍然十分平静。

  “啊,很有趣。从纯理论的方面讲,这很有趣。”

  御手洗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说的没错。这依然是纯理论的问题。没有证据——这是我无论怎么想办法都打不开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