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刻】

  听到了戚戚然的凝缓鸣动,细流般地滑过虚无的空间,绵长、凝滞,静寂如花谢时的声音,更似有人在哭泣,但我知道那不是。

  无论如何眺望远方,怎样变换方向也好,也只得一种风景——无尽的黑暗。

  没有远近,没有距离,没有层次的黑。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竟然还能够看到自己,实在是非常莫名的事。

  人能够视物,是因为视网膜捕捉到形体反射回来的光然后成像所至,这显然对我现在的情形不适用。

  在这个没有丝毫光线,不,除我以外没有任何物体的空间中,我所看到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承载我的“大地”,漆黑一片,到底会是什么呢?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略微有些不真实的灰色飘渺地透过了掌心,看上去有些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入这片浓黑的阴暗中。

  那么,用这双手,去触摸一下脚下那唯一的“实体”,会发生什么呢?

  大地会忽然裂开,万千光芒从罅隙中喷涌进来?

  还是…整个世界都被我的触碰损坏,从触到的地方开始粉碎成细屑,消失在虚空中?

  我揣测着各种可能,缓缓弯下腰去,指尖靠近我所站立的“地面”。然后,没有预兆地,我看到自己的手指消失在黑暗中,如同探入了墨色的水面一般。我犹豫着要如何弄清它的深浅时,地面在瞬间消失了。我立时跌入了其中,无须再挣扎试探,既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那才是真正的无,连我都不复存在的,深渊。

  在这种虚无中存在的只有无法判断源头的声音的残片,时不时地传出。似一只随时都可能崩断的老旧唱机针头,万分艰难地刻划在斑驳锈蚀的唱片上发出的声音,嘶哑无力,模糊,变调,断断续续。

  然后,无尽的黑暗中,浮出了隐约的影子。

  有人躺在那里,旁边似乎还有着另一个人的轮廓。

  几乎融入黑暗的两人的面孔都无法看清。但跪坐在一旁的人用手捂着面孔,身体微微颤抖,那幅度异常地小,不专注地看是无法察觉,就好像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合着那如同崩坏的齿轮转动时发出的不规则摩擦声,抑郁孤绝的气氛令我的心脏也忽然绞痛起来。

  我试着移动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身体,将视角移近。轮廓逐渐比刚才更加清晰了一些,隐约可以看到那是两个青年人的身形,或许要更年轻…立着的人背影线条分外柔和,深色弧线一直低垂到地面——那是,极长且柔顺的发丝……

  是谁?

  曾在哪里见过他么?

  我再往前接近了寸许,而就在同一时刻,面前的景象忽然如破裂的气泡般湮灭,迅速消失了痕迹。然后一切再度归复黑暗。

  再没有出现任何东西,但莫名的声音却近了,逐渐变得能够辨认。我终于发觉,那竟然是自己所熟悉的…

  对了,是那一天……

  “……”

  “……我们家的两个孩子也快要念大学了啊!别说那种风凉话!…”

  “…浩泰结婚需要房子啊…怎么说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情况吧?…”

  “…把月见的房子卖掉就会有钱了,到时候和真澄说说看嘛…借一点总是可以的…”

  “但是真澄他坚持要过去住啊,恐怕…”

  “那么想的话你也过去就好了嘛,反正他一个小孩子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

  “那边不行…那边…”

  “是啊…你们不知道么,那边的入住手续是很困难的…如果没有介绍人多半是没办法…”

  “那真澄的手续是怎么办妥的?”

  “谁知道?似乎那边的办事处都在忙着什么事,也许又看到他曾经居住过的履历就通过了吧…”

  “哎…说起这个,我到现在都觉得有件事有点奇怪啊…”

  “什么啊?”

  “就是真澄啊…四年前直人他们搬来东京之前,不是说那孩子得了一场急病么?”

  “哦…我也听过,当时他们夫妇急得就好像要疯了一样吧…”

  “医院还下过病危通知吧?怎么后来那么快就痊愈了呢…”

  “这么一说确实…其实我也觉得那孩子有点…怎么说呢…不光是外表显得怪异而已,性格也太过沉稳了是吧?根本无法想象他才十三岁啊…”

  “那真的是真澄么?和小时候的感觉差太远了啊…”

  “不是他还能是谁?小孩子这东西…长大了就是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也很正常嘛…”

  “喂,我听到的有点不同啊,那时候真澄他……”

  ……!

  我猛然间惊醒过来,炫目的光线刺得双眼干涩地痛,黑暗的阴影却依旧残留在颤抖的意识间,让我一时辩不清幻梦与现实的界限。

  钝痛阵阵通过脑海,身体也是出乎意料的沉重,犹如刚出水的鱼搁浅在岸礁之上,我虚弱无力地大口吸气,喉咙和起伏的胸腔中灼烧般的酸涩随着动作加剧。

  思忖着大概能适应这个洁白一片的明亮环境后,再次睁眼。本能地想要撑起身体,却猛然被额外的束缚牵制了动作,尖锐的刺痛从牵动的神经迅速扩散到全身,我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跌回了柔软被褥中。

  等我看清那些阻碍我动作的约束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所在。

  我现在正躺在白色的包围中。右臂上缠了重重叠叠的绷带,下臂更是变得粗大了一倍,被冰冷沉重的硬物包裹得非常夸张。从重量上感觉,左脚似乎也是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但我现在无法起身,所以不能确定它变成了什么摸样。能够稍微活动的就是右脚和左手了。不过手背的静脉处连着输液针,刺痛之余只剩麻木。

  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很高的台阶上推下来了吧。

  虽然已经极力调整姿势护住了头部,但转瞬之间就迎来了各种不同方位的剧烈撞击,能够保有意识的也就只有那么几秒钟而已。最后能回忆起来的光景,就是坠落的过程中,不经意瞥到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立在台阶的最上方,不带任何表情地俯视着我,那双眼眸中的寒意直逼心底——

  等我发觉时,冷汗已几乎将病员用素白色长衫浸透。虽然身上覆着被褥,依然如坠冰窟,身体不禁战抖起来。这时,病房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

  

  “是啊,没有留下姓名,应该只是路过的人吧。幸好他发现你了呢,不然这种天气倒在外面,就是身体健康的人也吃不消呢。”

  护士小姐检查过我的情况,又换上输液袋,一边告诉我昨天的情况。

  我是大约午夜时被不知名人士送到医院来的,之后也一直昏迷不醒。虽然伤势不至威胁到生命,但头部轻微震荡、右手骨折、左踝关节骨裂,而且因为躺在那种地方几个小时而染上了肺炎。这种伤即使是正值成长期的小孩子也要在医院里住上好一阵子了,唉……

  “医生马上就来,请再稍等片刻。先服药吧,来,试着抬起身体…”

  她托着我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扶我起身,在有了足够的空间后立即在我背后塞入靠枕,将我受伤的手臂轻轻挪到更舒适的位置。

  我接过药片,就着水服下。从来没吃过的药,真的好苦,我的脸此刻恐怕皱得像一只苦瓜吧?她一直盯着我,温和的职业笑容里夹着一丝疑惑。后来我才知道,她觉得奇怪的是我的反应。骨折都没有多大表情改变的少年,竟因为吃药而愁眉苦脸。

  之后的复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头部的伤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外伤。而手脚上的伤则最少要在医院度过两周,而家中无人护理令我之后的两个月也可能需要留院治疗,这才是让我困扰的地方。

  刚转学过来就在医院待着,想做的事都做不了,真让人沮丧。而且下个月就要举行的嗣月祭也是我期待了很久的,这样看来铁定没希望了…那应该是一个融入小镇了解风俗的绝好时机,一旦错过,便不知何时才再有机会。

  医生和护士查看完毕后一起退出了病房。我拒绝了躺下休息的劝告,半躺在靠枕中发呆。

  已经连续睡了两天,再怎样喜欢睡觉的人也不可能继续睡,何况现在头痛的厉害,各种原因都混杂在一起了吧…不先一一解决掉,大概没办法入睡了。

  压抑着喉中不断上涌的灼烧感,努力回忆梦中所见。

  算不上是让人愉快的记忆,但我却无法逃避地追逐着那道幻影。给自己的理由依旧只有一个:或许,在我追寻的彼岸,有着填补内心不断扩大的“丧失”的方法。

  那时候…

  外出购物回家的自己本无心偷听,然而屋内的人似乎情绪激动,忘记压抑音量,也可能他们没料到我会那么早回来吧…

  在东京租住的公寓很快就要退掉,在此之前,亲戚们都想把事情解决。这种露骨的谈话进行的次数一旦多起来,自然不会想要下次再与对方见面,我能理解他们的急切。

  我确实听到了有人想要和我一起过来月见这边,但后来又打消了主意…

  现在想来有很多地方很奇怪。

  首先,我只是个未成年人,如果真的想要说服我卖掉月见这里的房子,在别处念书,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他们为何没有来对我提起这件事呢?

  其次,退一步说,卖掉这边的房子的提议被其他人因为某些原因否决,也可以和我一起过来的。我确实,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仅仅因为手续复杂就放弃,也不像他们的作风…

  他们后来说了什么呢?似乎是关于我的事?

  想到这里喉间的刺痛忽然变得无法压抑,我不住地咳嗽起来。震抖的身体加剧了头痛,用力抓紧胸口也无法平息的咳喘几乎将肺中的氧气榨干,窒息的抽痛再次打断我的思路。

  不,不要停止回忆…

  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我竟然会忽略了的,非常非常重要的…

  “那时候真澄他……”

  终于平伏的身体中暗暗涌动着一股波动,令人不安、烦躁。因肺炎而产生的高热都被它带起的寒意盖过…右手不禁举过额头,紧压住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遮挡住刺眼的明亮令自己回到那一方小小的黑暗中,重现那时的过往…

  【喂,我听到的有点不同啊,那时候真澄他已经……】

  咳!咳!……

  不行了…再度发作的咳喘如同连锁反应般地停不下来,越发剧烈…呼吸困难…撕扯般的剧痛从胸腔一直蔓延至咽喉,嗓子热得灼烧一般,心脏仿佛要从口中跳出…

  谁来告诉我,为何吃药以后症状反而更明显了啊…

  挣扎着撑起身体,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左手伸向小桌上的水杯,乘着咳嗽的间隙抓住了它,猛灌下一大口水。险些把自己呛死之后又是一阵猛咳,就在我觉得自己八成要挂了的时候,它终于渐渐的停止了。

  我筋疲力尽地倒在靠枕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想不起来…最关键的地方…到底是我忘记了,亦或是根本没听到呢?后来大家的话题似乎就转了向,再也没有听到他们谈论类似的事。

  这一次谈话就好像被所有人自然而然的忽视了一般,再没有下文。

  梦果然没有意义啊,还一度以为能成为重大提示…

  我颓然地摊在松软中,一边缓缓滑进被褥。头痛依旧持续,或许停止这种没有头绪的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才是最实际的…

  然而就在我刚合上眼皮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几乎忘记了回应他的招呼。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浅蓝色板钉状头发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疑问,径直走向我的病床,拉出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来给你这几天的笔记和试卷。这个问卷是必须做的,老师让你尽量填完交去。”他没有直视我的眼睛,而是埋头从书包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叠笔记本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哦,谢谢…恩…锥冰…”

  “叫我霍洛霍洛也可以,反正大家都那么叫。”他终于抬头望了我一眼,坦然的目光中却夹着明显的焦虑。

  “到这里来可以么?”看到他,那个黄昏的记忆就自然复苏。这个率真正直的少年也会顾虑再三而难以言明的,我所追寻的,月见的秘密。

  “没关系,是浅野叫我来的。”他很明白我的意思。那次事件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交流,我也不希望再给他惹上任何麻烦。

  “哦,那就好。”

  “你不用这么紧绷着,西九条…”他的眉头皱起,非常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啊?”

  “你…看来我也不用问你是不是没事了…”他扫视被包成粽子的我,我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哈…还好吧,躺着就行了,或许我不用去考试了…”

  肩膀上忽然落下重量,是锥冰他将右手放了上来,抓住了我的肩头:

  “你还笑得出来么?现在你能躺在医院,已经是运气好…如果稍有差池,你就永远都不用考试了,还没搞清楚么?”

  我微微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他的神经果然都是单线条的。有点想笑,结果又触发一阵咳嗽,在他粗暴的拍打之下,感觉脊椎都快要断掉了。

  “咳..咳!没…没事了…谢谢…”我摆手示意,接过他递过的水杯喝了一口。

  “没事…不会那么严重的…”

  他冷冷地瞪着我:“难道想说你是自己不小心滑下来的?”

  “诶…不…霍洛霍洛,你...怎么知道我是被人推下来的?”终于意识到这对话中不协调的地方,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是被人从台阶上推落。

  “难道…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么?”

  他阴沉着脸没有回答,将双手搭在膝上,目光转向一旁,语气虽然平缓下来,但明显带着质问:“你…怎么就敢确定不会严重?”

  “因为还有很多机会,比如之前的一段没有护栏的小路,但是他们没有下手。”我淡淡地回答他。

  “你…!”他忽然弹起,怒视着我:“那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有旁人在,或是没有隐蔽的地方!”

  “换了是我,想要造成严重后果,就不会选在只有二十级台阶的地方。”

  “你这个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我简直…!”他一着急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我的话又呛到他了。

  “抱歉…我大概,太乐观了?哈…”我挠着脑后的头发致歉,这种情况怎么看都是我太不知好歹了吧?

  “是太天真了,西九条。你是用一般常识来推断这些事的吧?”他的眼中闪烁着肃杀的光,那表情一点不似十三岁少年:“但这里是月见,不是你所谓的寻常。”

  “…那又怎样呢?”我茫然。

  他坐正身体,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来告诉你会怎样,当然,只限于我知道的内容。不然……”

  他又望了我一眼,继续补道:“总有一天,你会消失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在月见,人们都称之为‘神隐’。”

  “……”

  见我不语,他就继续讲下去。

  “谁也无法找到你,就此消失。触犯禁忌的人,都会被神明降罪。”

  “是…神明么?还是别的什么人?”

  “是神明。当然了,你大概无法相信,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去年初转学到这里来的,因为老爸老妈的工作关系,所以也只待了不到两年吧…但是,这里绝对和外面不一样…”

  “看过镇上的风土志么?还有民俗馆。”

  “没有,从我来时就一直闭馆的。”

  “对啊,因为大家都在忙着筹备嗣月祭啊。祭典结束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应该会有很大帮助。起码不用担心看了那个而触犯到什么…那些是可以被大家记住的月见的历史。”

  “可以被记住?”

  “对。”

  “那…不可以被记住的呢?”

  他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声音压的很低:“‘不可以看的东西不要看,不可以听的东西不要听,不可以问的东西不要问’,这是月见的古训。因为这里是神明栖息之所啊!所以妄自踏入那个领域的人,一定会被带走。”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它所包含的意思,就如表面一般,但同时也是揭示出月见的禁忌。

  触犯禁忌的人,一定会被神明降罪!

  会被……

  不…不对…

  有什么被扭曲了…

  某些…被这种自古就有的说辞给掩埋的真相是……!

  “不对!我确实是被人推下来的!我亲眼看到了!那绝对不是什么神明!”头一次激动地叫出声来,霍洛也被我这没有预兆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里发生过很多这样的事吧?那都不是神明做的啊!之前那一次我明明看到了他们的脸!所有这一切……”我不由得提高了声调,撑起身体反驳他的话:“这种伤害事件应该停止!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指认他们!我…”

  “住口!”他厉声打断了我,有些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当然,这间病房里除了我们,并没有别人。

  我顺着他的眼光,并没有看到别人,但他似乎格外留意关闭着的门。凝视片刻,没有任何异样,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他们’就不是你该问的,明白么?”

  “啊?”我确实不明白。

  “那些人,都是听从御五家的命令行事的,你知道吧,在这个岛上,御五家就是实际的领导者。”

  “他们不是一般学生么?行什么事?”

  锥冰他再次深呼吸,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据说他们都是神官,确切的说,是神官候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