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日头正好,照着御书房外一架藤花越发姹紫嫣红。他站在花架下等人,花影明暗交错,落在一身钿花礼衣上,便好像整个人都被缠绕进这春深似海里。
他也不过弱冠,眉目修长,眼神澄澈,是富贵无忧才养得出的闲适天真。眯着眼睛笑起来,犹有几分稚气。
有宫人偶尔经过,总不免多看两眼。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谁也要心生艳羡。
过了一会,他等的那人终于出来。一眼看到他,便加快了步子,云靴锦带,袍角飞扬,带起一阵轻快的风。
“等急了?”
这人笑吟吟从花架下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串淡紫的花,“不急。”说得含含糊糊的,原来嘴里还嚼着什么。见对方诧异,索性递过去,“唔,嫩的,你也尝尝。”
刚来的这位便有些哭笑不得,“圣上的东西,你也敢,小心被瞧见。”却还是从容接过,塞了几朵在嘴里。“唔……不错。”
“我家园里也有,回头摘了,让他们蒸了吃。——就是似乎没这架好。”
“你书房后面那两架?”
“对。”
“比这个好。回头蒸了给我留着。”
“好……对了,皇上找你又问了什么?三天两头的,这是要平步青云了罢。他日飞黄腾达,下官还得仰仗大人照拂……”
他这样的门阀,这样多贵人看着,又哪里需要身边这一个照拂。
那人侧头看了他一眼,隐去了眼底忧虑,仍是笑了笑。“好说。”
便这般说笑着,并肩走过了御花园。
一双背影,俱是同样的云纹滚绣,落了四月花,穿过半月门,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重楼殿宇后,消失在细软和风里。
※※※
谁都知道,安国侯府家的小公子,同前相国家的少爷,打小就好。
相府那位,当爹的早早病故,留他少年早成,谨慎周全。安国府这一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家祖上立过不世之勋,向来和皇家走得极近。宫里那位太妃他喊着姨母,又有个新晋了贵妃的姐姐。几位兄长皆任着要职,娶的亦是显贵家的女儿。这京城盘根错节,节节都能连向安国侯府。
可惜小儿子却无心官仕途、曾有野僧看过面相,说他天生一根仙骨,命带一段浩劫,若不送去修行,只怕难逃骨肉离分,生死两断。
安国公老来得子,兄长亦爱惜幼弟,哪个舍得让他出家,权当是胡扯。却从此有意无意地护着,庙门道观都不叫他近,能躲就躲。
这么自觉或者不自觉地纵容着,世人都以为养出的公子必和京中其他纨绔一样不学无术,却谁知天然带得一段酒星风骨诗囊才调。那一年安国府人人欢喜,家里出了个最年轻的探花。
那一年的状元亦是众望所归,故相国之子,胸有锦绣,谦恭守礼,正是天子心中不二良臣。
含元殿上,圣上钦点,二人齐齐叩首谢恩,身侧波澜暗涌,犹能隔着多少朝臣,相视一笑。长安街头,高头大马,状元行在最前面,锦衣华服,一马飒踏,分开人群熙攘,却忽然回头,对身后那人遥指一枝新花。
“探花郎,我看那朵正合适。”
脚下前程似锦,身后万人歆慕,而眼前,他策马迎来,展眉一笑。
“好。”
人生之幸,不过如是。
※※※
三年后,京中出了大事。
激流湍涌,平地生变,如飓风扫荡过朝野,多少人瞬间失色。消息疯了一般飞快地传着,街头巷陌连日来议论纷纷的莫不是此事。
便是远在南岭,消息慢了几日,也终会知道。
他坐在茶馆一角,看不清神色,只是手里紧紧捏着一盏茶,半响不喝,像是要捏碎了一般。
身侧众人沸沸扬扬,中间正有一人讲得风生水起,绘声绘色。
此地远离京城,顾忌甚少,茶馆中亦不像京中处处贴着“不谈国事”的警示,若有热闹,管它天家还是侯门,只管来说。
“听说出了大事,安国府被满门抄斩?”
“不错,我族中兄长在朝中做官,书信今日刚到。族兄亲眼所见,满府未留一个活口!上吊的上吊,投湖的投湖,抹脖子的抹脖子……待官兵来抓,已经死了大半。剩下那大半若有反抗,全都就地斩杀。就这样,菜市口的血好几天都没干。”
满座唏嘘。啧,该是何等惨景。
“到底是什么重罪,圣上要这下狠手?”
“呵,还有什么罪,大得过谋反!”
“谋……谋……别人倒也罢了,安国侯怎么会谋反?!”
“就是,安国公为人咱也略有耳闻,听说颇有豪侠之风。府中子弟教养得也好,从不做那仗势欺人之事,亦未闻有因私废公借势敛财之举。更别说宫里还住着两位娘娘……”
“那又如何?铁证如山!”
“铁证?”
“李圣元从南海起兵,一路势如破竹,你道是京中没有内贼呼应?圣上截得逆党半月前与李圣元密信,密信虽诸般小心,字句中未露真容,然后圣上又是何等英明,只凭字迹,就推出是谁。”
“——正是安国府家的小少爷,大名鼎鼎的探花郎!”
“……竟然是他?!”
“不都说此人醉心诗酒无心政事,最是个风流种子,莫非都是幌子?”
“那谁又知道呢。”
“可若是密报,也得换了常用的字迹才对,谁会那么傻?”
“这还真是巧了。探花郎本也不用那字迹,当年殿试是陛下钦点,这些年不免奏表公事,陛下怎会不记得他这一笔小楷。可偏偏,还是叫圣上发觉了。”
“那又是如何发觉?”
待听到此处,一堂茶客早就被挑起了兴致,恨不得马上问个明白。
“这还不是他自找的。正是前些日,圣上寿辰,大宴朝臣,哪个不是抓耳挠腮地准备贺礼。轮到他时,圣上点名要一篇贺赋,说探花郎才名冠长安,别的不要了,就写些好听话罢,可要写得漂亮。”
“那写出来没?”
“一篇赋又有何难,自然是写出了……不写也没那么大事。”
“怎么,他竟换了字迹?”
“正是,皇上说,他惯用的那笔字,虽也不差,但太过呆板。既是贺寿的,还是得尽些力,写一笔洒脱能看的。”
“便写了一篇章草。”
“就是那密报上的字迹?”
“别无二致。一篇贺岁赋送上来,圣上当场就变了脸色。”
“啧……这可真是……可真是……”
“作孽啊……”
“听说这一位和故相国家出的那一位状元爷交情匪浅,不知那一位又是否有所牵连?”
“那位我听说可是皇上的心腹,疑谁也疑不到他头上罢……”
“可半个月前这一位突然抱病不出,听说许久未有人得见,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正值这个关节点,是否太巧了点?”
“那就不知这一位春风得意的大红人,在这一场扫荡里又是什么角色了……”
角落那人久久坐着,听了这半响,一言不曾发。若有人回头,会发现他一直在颤抖,发了急病一般。
他终于缓缓站起来,向最中间那人走去。一众茶客骤然看到他,明明只是个平常书生,却忽然静下来,不敢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面无血色,唯双眼通红,眼神更是沉郁狠绝,此刻默不作声突然出现,几乎不似来自人间。
人人都静着,连呼吸也不敢用力,只看着他慢慢走到正中那人跟前。嘴唇苍白干裂,颤抖道,“满府,一个活口,也没留?”
那人被他这一身的悲绝之气震慑,点了点头,几乎结巴。“当然没、没、没留。”
他点点头,不再多问一句,缓缓走出去。
外面日头正好,他却觉得几乎睁不开眼。眼前街市哄闹,依旧充斥着每天的嬉笑怒骂。这颠沛浮生不会因为谁家灭门有丝毫改变,世人甚至吝于一句叹息。于是他站在这闹市街头,明晃晃的太阳下,眼前忽然一黑,哇的一声,衣襟上浸开一片血花。
※※※
他跪在父母跟前,面如死灰,眼神空无一物。
“信不是我写的。”
做母亲的忽然一掌打在他脸上。
“知道不是你。给我打起点精神!”
当爹的瞧见小儿子脸上红印,就有些心疼。起身拉过夫人,叹了口气。
“你这是何必。”
又看看沉默的幺子,缓缓叹息。“你性情散漫,家里事也多瞒着你。事到如今也该说个明白。便不是此事,早晚也这一天。”
“树大招风,圣上容不下那是自然。更何况当年诸子夺位之时,安国府站错了位置,圣上一直耿耿于怀,碍于情势,不能妄动。而今圣上羽翼丰满,正是剿除心患的时候。”
天家之事,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这禁城原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离得太近了,终有被吞噬的一日。
花无百日红。是开是谢,不过凭着东君心意。
“这些年我步步退让,接连放权。你那几个兄长亦是不争不夺,刻意作低伏状,为的就是叫圣上放心,指望他日或能全身而退。”
“圣上未有一日不在提防。”做母亲的忽然红了眼圈,“都道是贵妃恩宠无限,可这么多年,可曾怀上过一次子嗣!”
他不知道做父母的是否故意如此说,好叫他不那么歉疚。圣上只是要抓个由头,便没有比谋反更好,更妙,更能一刀见血的罪名了。
“可……”
“不必多说了。”做母亲的截住他话头,“无论那信是谁写的,都不怪你。”
“去找赤霞。若是修得了仙,轮回里还能迢迢看上一眼,也就够了。”
“娘!”
他终于忍不住,眼泪瞬间落了满襟。
“哭什么。你那几个兄长各有神通,都是命大福厚的孩子,想也不会有事。日后若是万幸再见,不必相认,知道都还在,就能好好活着。”
他点点头,用此后余生来允诺这句话,以弥补他未尽的憾爱。
——好好活着。
※※※
半月前,皇上在御书房里召见心腹重臣。
“爱卿虽然年轻,却可堪重任。”皇上手里把玩着念珠,拿出一封密信。
他心中惊云丛生,面上依然从容如常。
“这是……京中的内鬼。”
圣上点点头,看上去有些疲倦。
“认得出是谁的笔迹吗?”
“微臣不知。”
“再看两眼,记住了,帮朕慢慢查。”
“是。”
他从御书房中出来,春风拂过,吹干了额上的冷汗。他抬眼便看到那个人,站在花架下,遥遥招手。
他想起皇帝一年前的那些话。
“至于安国府……从长计议罢,早晚不能留。……不必多说,不能留,朕也不想留。”
那时李圣元尚未起兵,他尚想安安心心地,做一国栋梁。然而圣上这句话落地后,很多事,便也跟着无法控制般,向着注定的命运归去。
而那一天,他仍不知造化用心险恶一至何斯,便仍能微笑着,同那人缓缓地走出了宫门,吃掉了一串甜嫩的藤花。
“要喝酒么,过几天我可能会出一趟远门。”
“去哪?怎么突然要走?”
“往南方走一趟。”
南方这个字眼落地,很久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那平时明明只爱诗酒言笑的人突然叹了口气。
“去年西北大旱,地方上贪了灾粮,饥民造反,圣上却一味镇压,对那几位为官不仁的,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因着后宫几句枕边风。”
“前年南海闹了海寇,圣上爱惜亲兵,不肯调拨人手。李将军死守南海,损失无数,最后却落了个抗敌不力的罪名。”
“为君者失道日久,天下如何不乱。百姓苦乱,可若那个扶世济道的人是你——便是苍生之幸。”
一番话落地,他上前一步,单手拥住,拍了拍他肩膀,声音中并无别绪,只有轻快笑意。
“他日飞黄腾达,下官还得仰仗大人照拂。”
“不与我同去?”
“我同你不一样。”
言罢转身离开,不曾回头。他身后有一整个门庭要护佑,这世间最沉最重的永远是爱。
就像那个人,只身远去,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佑护谁。
虽然他们最后终究,全都事与愿违。
※※※
再后来,这天地愈发风雨飘摇。圣上自以为除了心病,却原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此拉开了一场山河轮转的序幕。
而在街头巷陌的传闻里,那隐藏在暗处的状元郎,终又声名大振。原来早在他抱病不起的时候,就已然潜出京城,南下往李圣元军部奔去。
以他的德才,终究不难重塑一片浩然天地。
又是哪一年他受了伤,跟不上行军,便寻了处平安院落,卸了戎装换便服,隐姓埋名,小心休养。
有一日柴扉轻响,有打扮成小厮的军士上前,只见一位极为年轻的道长微微红着脸,显然是还未习惯这样化缘。“小公子,能找点干净水喝吗?”
小兵不敢露出马脚,亦不敢耗了时间,飞也似地回去,回来时带着两个水葫芦。
“给你,快走吧。”
回去时躺着那人终是听到动静,问一声何事,听到回答“只是化缘的道士而已”。便点点头,不复多想。
凉风敲打着窗扉,带来淡淡泥土的腥味。天气这样闷。
他不知为何心生烦躁,又叫过身边小兵。“快下雨了,拿把伞给那道士送去。”
清和走了不远,听到身后有人追来,“道长留步。”
飘摇乱世,也还有这样细致体恤的人家。
清和接过那把泛黄纸伞,道了谢。又问了一声,可知李圣元所部向何而去。小兵愣了愣,指了方向,便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后来,这江山终于易主,重回长安的,却再没有当日那一双身影。唯余一个蓝袍道士,站在当日辉煌门庭前,手里拿着一柄纸伞。
他跟随着硝烟寻找着那个人的足迹,离得最近的那一个瞬间,是一个即将下雨的黄昏,隔着错乱的柴扉。
当他终于找到李圣元,终于知道那途经的院落里住着什么人,再回头去寻时,却只见当日素朴农家,已经成了一片焦土。
乱世险恶,有时甚至容不得一次擦肩。
※※※
安国候府家的小公子,在学堂时就颇有人缘。
他会仿同窗的笔迹,抬眼看几行,便能仿到十成真。
他写字又快,旁人一页书刚抄完,他早就写完一篇,百无聊赖望着房顶。便往往有同辈凑过来,“帮我抄书好不好。”
他脾气又随和,反正闲着,乐得做个好人。半个学堂的人便都凑上来,“还有我”“我的也写了吧”……
有时故相国家那位看不下去,咳两声,把他拉出来。“当心先生知道。”
自己却是从不让他代写的。
不让写,才偏偏不服气。不在学堂的时候,两位挚友也还经常凑在书房里。
“你的字最好仿了。看我写一个,像不像?”
“……小楷好仿,草书就不一定。”
“你还偷偷练了草书,不错,给我看看。”
“只给你一个看。”言罢落笔,洋洋洒洒,笔意纵横间,隐约可见心中波涛万象。
“……果然不像是你平日的样子。可我要仿,什么仿不来?”
后来,那一笔草书他仿得久了,便已然成了自己的。反正另外那人,从来也没在人前写过。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有时他们会各写一篇,扔到一起,过两日再看,甚至分不清哪一篇是自己的。像是共享了一个笔画相接的秘密,指尖落下墨迹,写一片只有彼此能体会的慷慨心怀。
他便再也没有仿过别人的字迹玩。
※※※
而在那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终究有一把伞交到了他手心。而说也奇怪,此后很多年,他恬散的人生里,再没有遇到过什么惊风骇雨。
他将那把伞丢在旧日书房,丢在二人一起写下的那些故纸书堆里。有一丝灵力留了下来,好像有一天,那个人还会从满目焦土中走回来。
所有尚未来得及揣摩的懵懂心怀,所有没能完全明白的深情厚谊,终于都渐渐消失在时间的余烬里,又随着轮回流转,抽出新枝。这桃李夭夭落英缤纷的清夷一世。
“他”撑着一把泛黄的旧伞,从很久之前的沉睡中醒来,看到眼前满身伤痕的鲛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沉睡的面孔,看了很久,很久。随着残留的那一丝灵力,最终消失在风里。
天地之间白水苍茫,又是一场风雨激荡。
而这一次,再不用担心覆国倾城,兵荒马乱。
远别的人,已经相见。
—————番外一 未到今生已斑驳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