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似乎显得太过漫长, 等到将怨煞镇压后,天色还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白知秋在窗边站了片刻,和衣躺下, 准备小憩片刻。
他今日的心思很是不宁, 一直以来,白知秋睡眠虽轻,却很少有意识不清,在睡与不睡的边缘浮浮沉沉的时候。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久,玉简微微一震。
白知秋从令人不适的混沌中睁开眼, 摸出玉简, 只在玉简上看到两个字:“知秋。”
是谢无尘传给他的。
他脑中很是混沌,蹙着眉眨了下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但谢无尘没有传来新消息, 不知为何, 白知秋这会又懒得很, 身上满是因为怨煞作乱而起的黏腻的血腥, 闹得心情也来得不是太好。他有些负气地在玉简上扣了一下,翻手压住,压了没有片刻,又翻开手。
谢无尘好像只是来打扰他休息的,那二字之后, 直接销声匿迹了。白知秋翻过身, 玉简滑入手心,被他按在颊边。
孰料,这一翻身, 他就陷入了沉眠。
或许是昨夜真的太疼了, 白知秋竟少可地梦见了一百七十年多前的事情。
那时候的万象天封禁阵还没有用作封禁, 碧云天上诸人也不明白明信收徒为的是什么,垂云翠榭之后的枫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抱着一柄短剑,雪白皂靴扣过枫林间的石板路,一声连着一声,不急不缓。偶有跑过的弟子,脚步也不停,只转头喊一声“小师兄”。
白知秋转头回以轻轻一笑。
他看起来比寻常弟子还要小上几岁,眉眼间有一种天成的疏淡,但笑起来眼尾弯弯,显得温和又漂亮。弟子遥遥向他挥手,身影没入在林中。
秦问声几人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枫院,不在的时候,弟子们就三两成群满山跑,挑不准想闯什么祸。白知秋看见自己刻意避开在给弟子们授课的姜宁,走过前院的甬道,一直在后院将尽的地方停下脚步,叩响房门。
明信在屋中煮茶。
这会天色尚早,又是晴天,屋中明亮得能看到阳光下飞舞的灰尘。桌边的香炉应该是刚灭,因为屋中的柏香浓郁。明信面前放着一只红泥小炉,茶水在壶中咕噜翻滚,传来轻轻的声响。氤氲起的水汽隔在他们二人面前,像是一层薄薄的纱。
屋外的蝉鸣时断时续,显得很是遥远。
白知秋背光站着,觉得秋后的日光已经冷了。他满口都是血腥气,身上疼得厉害,却嗅出那壶中的茶水该是滚了许久,泛了老,带来一阵阵的苦涩。
他与明信隔着几步的距离,却抬不起脚,垂眸盯着自己怀中所抱的短剑。
明信抬起头,隔着这样不长不短一段距离望向他。
白知秋从小到大,都有一种不甚符合年纪的沉静。他垂下头,发丝就散落下来,一直遮住小半张脸,让他的眉目半藏在阴影下,不甚清晰。
“走神了,”明信乍然一笑,面上似乎是对于自己记性不好的自嘲,“这茶煮太久了,也不是你喜欢的,我换一样来。”
白知秋摇头,过了很久,才在明信平静且毫无责备的目光中轻声开口:“我不要。”
可明信觉得,白知秋想说的其实不是“我不要”,他在白知秋平淡细弱的声音中觉察到了另一种更加飘忽的,难以诉诸于口的情绪,强烈而痛苦,尽管白知秋可能并不明白那种情绪应该被称之为什么。
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就像当年站在杨雨面前,说自己不愿再修无情道一样茫然。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只是出自本能地无措。
明信张口,想安慰他,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他看见白知秋上前几步,双手将剑奉出,然后稍稍一顿,撩起袍摆屈身跪下。
“知秋?”明信愕然,伸手就去拉他,可白知秋固执地不肯动,明信用的力气大了,他吃疼似的“嘶”了一声。
明信慌忙松了劲。
白知秋皮肤白,日光下近乎半透,他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很久,忽而轻轻颤抖起来,深深叩首。
一百多年里,明信把他捧在手里,一点委屈都不肯让他受,更没有让他跪过,当即被吓得乱了方寸:“知秋,有什么起来讲。”
白知秋抬起头。
那张素淡而平静的脸上尽是无措,无措之外又木然到了一点生机不带的程度。明信看着白知秋的脸,忽而一怔,抬手拂过他的侧颊。
他拂过的地方,一道细微的伤痕正缓缓浮现出来,殷红的血液顺着白净的面颊滑下,一直流到下颌,凝成豆大的一滴,砸在衣襟上。
“你……”
“作乱的蛊鬼是宇云,”白知秋平静道,“我杀了他。”
恍如惊雷降下,明信霎时怔在原地。他死死盯视着白知秋的眼睛,好像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丝一毫的动摇。可白知秋只是以与语气相同的平静垂下眼帘,就斩断了明信的探寻与退路。
好半晌,明信才大梦初醒一样,向白知秋的方向走了半步,但他一步没有落稳,身子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我知道了,知道了。”明信似乎是想站起来,动作却落不稳,他挣了两下,忽而将白知秋整个揽进怀里:“没事的知秋,没事的,你在外面这么久,先歇一歇,别的事情交给我。”
他动作太大,没轻没重。白知秋不由呛咳一声,侧过脸,可是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愈咳愈严重。
星星点点的血沫咳出来,衬得皮肤更加苍白,红梅落在雪上一样。
“知秋?!”
“血蛊,”白知秋喘了口气,以手背抹掉唇边的血迹,轻声道,“共计二百八十三道,尽数在我身上……”
明信愕然,面上惊恐几乎掩藏不住,不顾白知秋的阻拦将手指搭在他腕心。
白知秋的脉搏已经微弱到快感知不到了,手腕冷的像冰。明信见过中了血蛊的人,那种疼痛绝非常人可以承受。他第一反应便是要白知秋将蛊咒转给他,可看到白知秋摇头,又怒火攻心,几乎脱口而出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知秋跪着身,不言不语,比以前还沉默乖顺。
明信竭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太过失态,狠狠叹口气,再次强行拉人的时候白知秋终于配合地起了身。他安置白知秋在桌边坐下,然后找了锦帕,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一时间诛不了这样多的蛊咒,转给我便好。”
白知秋只是摇头,他缓和着呼吸,听明信耐住火气继续道:“还有诸位长老,诛邪去煞的术法我们还不至于忘个干净。”
白知秋的话语在呛咳声中虚弱而破碎 :“不能,给你们。”
明信尽是不解:“那你……要去仙京?”
三界隔绝后,仙门就是这样对付蛊鬼的:由大能予以封印后带上黄泉道,有三界封印在,蛊鬼无法回到人间,又失去赖以为生的灵魄,最终在漫长的时间消磨中逐渐死亡消散。
而大能走过通天路,前往仙京,算是一道万全之策。
白知秋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很轻地道:“宇云……尚未成为蛊鬼,在轮回之内,我已经送上黄泉道了。”
“这二百八十三道血蛊是未炼制成功的生魂,他们走不过……”
“你想做什么?!”明信乍然拂袖,巨大的恐慌几乎要燃尽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我不允许!”
“你们扛不住,我也扛不住的。”白知秋嗓音艰涩,“掌门,你记得在学宫养伤时,我做的那个梦吗?祸难未绝,还不到要我上黄泉道的时候……”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明信不容反驳道,“学宫交到你手中,杨雨仙师与我都很放心。白宇云做了错事,不该你承担后果,何况你还撑着万象天阵局,不能脱身,我绝对不允许。”
“掌门,听我说,”白知秋忍着喉口血腥,侧颊雪一样的白,让他显得越来越虚弱,“我迟早会死,万象天总要交给别人,不然,我让秦师姐他们上碧云天做什么呢?”
“创立学宫时,我说过了,世如江河,此间祸事,非我一己之能所能阻拦,学宫也总要交到他人手中……”
他喘了一口气,声音好像随时能散在午后的阳光中:“千象院言阁未成,尚且不到该我离开的时候……”
明信在他平静的语气中品到了另一种让人难以接受,难以想象的东西,只听白知秋轻声道:“我有办法镇压这些生魂,用万象天阵局……”
“只需要,只需要一点代价……”
白知秋仰起头,向明信凄然一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凡人受不住阵局的威压。可若是他们与我灵魄相关,我就可以在阵局之下护住他们。夕误年岁尚小,入阵还需要等上些日子……”
“八道阵眼易主,我就送他们走,”白知秋带着一点些微的笑意,“我需要闭关一些时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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