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86章 兖州(二)

  祝襄在中午带着一筐鱼和晏闻一道回了鲁王府。

  因为觉得钓得太少,还便宜了河岸边的摊贩五十文。

  关于秦王和祝约在图谋什么他没有再向晏闻追问。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以他如今之身阻止不了任何事。就算阻止了,朱端不杀朱桯和祝约,往后也不会有太平日子。

  庸君误国,非一日之弊。

  他只告诉晏闻一点,东南水师非池中之物,没有他们想地那样好对付。

  和水匪厮杀出身都是亡命之徒,加上京口那十万兵马,即便有谢原的火铳,三大营和秦府军的胜算也必然建立于厮杀之上。

  晏闻知道祝襄并非轻易接受了造反,他只是不能让祝约和秦王去送死,他告诉祝襄道。

  “三十万对三十万胜算不明,若是四十万对上二十万呢?”

  祝襄放下鱼篓望着他,“何解?”

  “先前我想着让宋旵说动他二哥带着京口归顺,但我在曲靖等了许久也未曾收到他的消息,宋旵极有可能被宋昶软禁,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第二条。”

  晏闻解释道,“揽江军牙旗营中军潘幼峪曾受老侯爷重恩,他起先被划入三大营,后来迁调京口做了宋昶麾下兵,牙旗营看似不起眼,却最好下手。”

  祝襄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皇城不可能一次闯进三十万大军,祖梧反必然是带着亲信精锐营杀入皇城司,宋昶的水师和东南其他营必得留守城外挡住三大营的攻势。一旦祖梧杀了皇帝,三大营被挡,秦王就会彻底陷入死局。

  牙旗营司号令,潘幼峪若能稳住京口水师归顺秦王,扭转局面,还有转圜余地。

  但潘幼峪终究只是个小官。

  祝襄皱了皱眉,沉声道,“你如何确保潘幼峪能策反京口水师?”

  “不用策反。”晏闻望着祝襄,“有晋同织造坊,许含英与大内有来往,官造的一应军资他能仿制。”

  祝襄霎时了然,“牙旗。”

  晏闻未曾答话,算是默认,起兵须得逞夜色围宫,若是京口水师所有号令旗帜一夜之间全成揽江军牙旗,皇城内之人和兵又会如何?

  祖梧多疑,一旦看见宋昶军中升起揽江军旗又会如何?

  事情已交代完,祝襄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最终一句都没说,揽着袖子走了,留下晏闻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前厅。

  晏闻望着走远的背影,犹豫道,“祝叔......我......”

  “人要先吃饭的,食不言。”

  聊完公事,他想谈谈私事,结果祝襄像是看穿他的意图,有意回避关于祝约的话题,径直提着鲜鱼去了厨房。

  行军多年,不少人都知道他厨艺不凡。

  早年祝家随祥初帝打入蒙族三峰山饮马河,军队粮草短缺时就是将士们在关外长河打鱼烹鲜,靠着红枝草熬过饥寒,如今一晃眼也已过去几十年了。

  净澜一行人见祝襄去了内厨,想去帮忙,尽被赶去做了别的事。

  只有晏闻被拒绝后独自守在厨房糊着纱的格门外,也不打扰他,就这样站着,颇有几分执拗。

  祝襄觉得好笑,晏闻的胆子比起少年时候可以说小了许多,跟他说句话都有些畏惧。

  但也比从前大了许多,连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都敢暗中布局。

  可惜再怎么有本事,在他眼里也还是湖东那个追着他喊祝叔的孩子。祝襄其实不想服老,有时候身体上的伤痛又告诉他人不得不服老。

  洗净鱼后片了下锅,热腾腾的汤香气四溢,祝襄独自忙活了一会儿,盯着那些升腾的雾气,眼中情绪软了下来。

  突然有些归心似箭,他想祝约了。

  祝襄轻笑一声,感叹果然人越老越矫情。

  昔年他们父子一道策马扬刀,意气风发,从关外长河看到江南烟水。

  如今他垂垂老矣,他的循如依然年轻。

  这是他和周皎唯一的心血。

  定侯府人丁寥落,祝约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爷爷和父母作陪。但他依然活泼,没有兄弟姐妹就和乌衣巷其他小孩一道玩耍,陶英,陶芃,谢原,商赢都是他的兄弟姐妹,包括那时尚在受苦的承泽帝。

  他对每个人都友善热烈,也有世家子娇生惯养的小脾气。

  直到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失去了周皎。

  爷爷走的时候祝约尚不记事,母亲走的时候他已成少年,再加上后来凉州的三年,祝约变得越发沉默,越发喜怒不形于色。

  尤其是梅里那两年,他对身边的人依旧很好,有求定会相帮。但只有他这个父亲看得出来祝约在抗拒与同龄的学子深交,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那时候他不懂是什么原因,只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自祝约及冠礼后,他费尽心思想找个体己人陪着他,若是能有儿孙绕膝更好。没有也不打紧,能陪祝约安稳这一世他也算得偿所愿。

  他料想过祝约找个柔淑的女子,也料想过他找个温良的男子,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梅里的晏三。

  当年的淡漠孤独仿佛都有了解释。

  世人大多没他看得开,总把儿女伦常刻在血脉里奉为圭臬。

  他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不少好男风的人,有的不过贪图美色,尝个新鲜,家里供着正房夫人,外头秦淮还养着小唱。

  有的年轻时立誓不娶,打断腿也只要一人,然而最后无一不是屈服于父母家族,乖乖成婚生子,坊间留下的传闻只剩一句带着玩笑的“年轻时糊涂”。

  不爱理会晏闻并非是他的本意,而是他实在害怕。

  祝约像他,所钟一人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他却不了解晏闻,即便他现在情谊正浓可以为了祝约去反,那往后几十年呢?

  晏闻曾有过一段情,如果将来他悔了,还是觉得女子更好,祝约当如何自处?

  更何况梅里晏氏家大业大,名满湖东的晏三有多少女子爱慕,他真能放下宗族之托去和祝约厮守吗?

  身为将军,他杀伐果断,但身为一个父亲,他难得迟疑了。

  祝襄站在案台边,门纱外模糊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他有些头疼,取了巾布想擦一擦溢出来的鱼汤,喉咙口却在抬手的瞬间泛上一阵甜腥。这感觉太过熟悉,他绷直了身子,眼中眩晕。但还是稳住颤抖,转过身去避开晏闻的目光,将一口血吐在了厨房无人发觉的角落。

  黄昏的时候,祝襄才吩咐人将菜端了出去。

  揽江军不分尊卑,一起扎营时祝襄就与他们同吃同住,一框鲜鱼做了几桌分发给了亲卫,晏闻原本还在忐忑,但坐下的时候看见了鱼汤里浮着细面,一下子怔住了。

  汤白味甘,细面绿葱,是梅里凤谷东麓的鱼面做法。

  祝襄神色如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还要我请你动筷子不成?”

  晏闻又愣了一下,接着他露出了来到兖州后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意。

  往后几日,祝襄似乎对他好了许多。

  他喝着大夫开的药,伤势已趋于平缓。于是日日带着晏闻出门,打鱼的时候让他拎着筐,买兖州特有的干果也让他一路抱着回去。

  俩人没什么说头,晏闻也不在意,任劳任怨地跟着。

  兖州十日过去,这里才收到了金陵来的信,朱桯信中所言,祝约已联络上三大营和潘幼峪,虎符已被三大营总兵所接,于羡鹤逃出宫禁挟制后一直潜在五军营,二人已经碰面。

  唯一问题就是将领太过年轻,秦王终究不是揽江军将首,三大营中亦有人对祝约存疑。

  晏闻没有隐瞒此信,他是与祝襄一同看着那笔熟悉秦王字迹的。

  翻动时纸后落下另一张信纸,晏闻捡起来后望见了上面祝约卓然的褚楷,仅有简短的五个字。

  “白首长相思。”

  晏闻手中一抖,祝襄的眼刀已经扫了过来。

  自打祝约去往金陵,他就一封封酸信写着,还不敢叫人看出这些新来自曲靖到兖州的路上。祝约先前懒得理他,如今总算回了五个字,还被祝襄看了去。

  他小心翼翼道,“祝叔......”

  祝襄也没料到一封正经信件里夹着儿子亲笔情诗,脸都绿了。他随手甩了腰间玉佩就转身进了里屋。

  晏闻竭尽讨好了十日一瞬化作泡影,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却在下一刻瞪大了眼睛。

  羊脂白玉温润细腻,有在关外磨出的斑驳痕迹,一个“豫”字让他心绪微震。

  晏闻顾不上得罪人,对着祝襄紧闭的房门高喊了一句谢谢祝叔,旋即唤了应松往兖州驿赶去。

  若说虎符不能使三大营完全归顺,那么一手建成揽江军的祝豫和统领他们多年的祝襄则全然不同,这枚腰牌足以证明祝家人的态度。

  此事晏闻不放心其他人去办,他买下最快的马,命应松即刻带着腰牌赶往金陵,务必交至祝约和秦王手中。

  就在他操办完一切回到鲁王府中庭打算去看祝襄时,突然止住了脚步。

  亲卫人数众多住在他处,鲁王府的下人都是他从曲靖府带来和州府知府安排的人。

  往常给祝襄送药的都是净澜,而眼前整个端着汤药走过去的短打仆役他瞧着有眼生,他狐疑地上前问了句是谁,那人也低着头转身用东南口音说了句什么。

  晏闻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柄半臂长的寒光薄刃就从盘下抽出直直砍向了他的面门。

  惊惧之余,晏闻反手扣住他的短衫,谁知那人腰后仍有短刀,就在短刀抽出砍向晏闻脖颈的一瞬。祝襄卧房的门被踹开,一柄长棍已经落在了刺客的肩伤。

  祝襄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气,足以将这人脊骨打断。

  刺客立刻趴在了地上,浑身抽搐,晏闻狼狈地一脚踢开短刀挡在祝襄身前,目露凶光道,“谁派你来的?!”

  烛影昏暗,刺客垂着脑袋,脊骨已断他活不了多久,却抬起头试图说出什么。

  晏闻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听,过道的另一侧却闪出一道暗影飞快地斩向了祝襄。晏闻根本来不及细思,他踢开地上的刺客几乎下意识地去挡那致命一击,暗影见状并不执着于祝襄,手势一转,攻向了他。

  祝襄眼中寒光乍现,旋身用整个身躯护住晏闻,一脚踹飞了那道暗影。

  他有伤在身,这一下还是慢了些许,上臂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当即溢出了浓黑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