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84章 重逢

  王伏躬身应了声是,然后退出殿外。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朱端的想法,他需要仰仗祖梧对付朱桯,又得对祖梧百般提防。

  而祖梧一旦动了太子,篡位之心昭然若揭,朱端一定会想尽办法动用三大营困住祖梧。

  而祖梧这种人又会如何做?

  王伏想出一个答案几乎没有犹豫。

  举兵造反。

  真正的野兽一旦被拴上链子,绝不会顺从屈服,而是拼尽性命与不知天高地厚的猎人同归于尽,唯一的赢家只会是坐山观虎斗的看客。

  他蹒跚着步伐走在东宫前的大道上。奉天殿就在前方不远处,高大巍峨,几代帝王皆于此地掌天下之势。德元帝贤明,祥初帝虽晚年有失,一辈子却也是个功绩无疆的君主。

  他忽然想到当年的悯太子朱竩,那是个文韬武略,风姿卓然的储君。他也曾从东宫一路踏着金砖走向奉天殿临朝议事,最后也是在这条路上断送了性命。

  秦王朱桯赶到时赵皇后已经在东宫自焚,骨血烧成焦炭,十三位皇子的血流了满地,朱端坐在地上望着太子朱竩滚落的头颅,吓得浑身战栗。

  东宫曾是修罗地狱,新朝虽刷了漆,他还是能闻见若有似无的血腥和烧焦的气息。

  王伏沉默地走着,又想到如果是朱竩坐上这个皇位,他会如何抉择?

  等走到自己的值房,答案竟是无解。

  人是会变的。朱竩温良,曾经的朱端也是如此,等权欲浸淫透了,再好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论是对谢铮的赶尽杀绝还是对宋远柏的卸磨杀驴,以及去坑害从未妨碍他的祝襄,这都不是小时候的朱端能做来的。

  王伏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问身边提着灯的小内侍,“长公主这几日住在柔仪殿还是公主府?”

  小内侍眨了下眼,“长公主殿下原本想让祖将军住在公主府,但祖将军好像不愿,自己出去住在了丹霄阁。这不,长公主殿下闹了脾气,太子又薨逝了,她这几日都在柔仪殿呢。”

  王伏从鼻子里哼了声,“汪辅一那个老怪物和于羡鹤呢?”

  小内侍道,“汪阁老还是老样子,横竖碍不着言官什么事儿,于大人......已经带着石小旗去三大营接应小侯爷和秦王殿下了。”

  王伏没有在说话,他站在值房口看了看远处灯火丛生的柔仪殿和哭声不断的坤宁宫,慢慢地长叹了一口气。

  丹霄阁顶楼,江风阵阵。

  祖梧坐在广窗前喝桂花酿。他身后是夜夜笙歌的风雅大都,眼前衣香鬓影,纸醉金迷,舞女递上一块糯香的茶糕,娇柔的身姿倚在了他的身侧。

  酒入喉不如鹭门的酒辛辣且夹杂海风的腥气,反而是甜腻腻的,一如这座金陵城,到处都是温香软玉。

  他有四十多年飘在海上,从未见过这样让人着迷的风景,如今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丹霄阁外有小厮阿谀奉承的声音,祖梧挪开放在舞姬滑腻腰间的手,将她推开了,舞姬似有不满,还是乖乖地退了下去。

  乐声戛然而止,门外走进来一人,鹰隼般的眼睛看了看屋内,抱拳道,“师父。”

  祖梧的脸稍稍绷住,他看着这个远走京口的徒弟,指了指左手边的空位,“给你留了桂花酿,不比咱爷俩曾经喝过的烈青红,甜得很。”

  “江左风貌一向如此。”宋昶毫不拘束,他在席间坐下,整座丹霄阁也在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酒如此,人亦如此,你那个弟弟生在江左,被这风吹软了骨头,到这时候还指望你去惦记着宋家的荣耀,早干嘛去了?”

  祖梧盯着他,“宋远柏个老匹夫拿棍子往你身上招呼的时候可没讲过情面。”

  宋昶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接着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想着过去。他初到东南水师的时候才十几岁,委屈愤懑和满腹不甘都成了在海上搏杀的底气。

  想离开宋家,想让宋家那些豺狼虎豹都拜于他的脚下,想让宋旭不得好死。

  是祖梧带着他一步一步练兵点将,提他做了副手荡平了八十里海域。

  后来祖梧野心渐长,不满于小小的鹭门,开始与东南海线诸府暗中联合。他那时年岁不大,为在水师混战中求自保,所以回到京口另立门户。

  原本他以为祖梧只是想在东南做个土皇帝,没想到他居然在进了金陵城后有了谋反的心。

  宋旵找到他,央求他不要趟这趟浑水,一旦兵败,整个宋家都要株连九族。

  他只回了呆住的宋旵一句,“宋家如何与我何干?”

  此刻他看着祖梧,眼底有恨极的血色泛上来,“宋远柏自己逃回了河朔老家,临行的时候还假模假样地用宋家给我上了副镣铐。他把那么个破烂门第当宝贝,从前拿我当狗给宋旭那个畜生使唤,现在又想我来振兴门楣,哪有这样的好事?!”

  “至于宋旵我已叫人打晕了送回京口,他不成事,不会碍到师父大业。”

  祖梧低笑了一声,他知道宋昶心中敬他,也见过当年宋昶如何拼死效力东南水师,若让他在宋家和自己之间抉择,答案显而易见。

  如今秦王手里的兵和水师的兵人数相当,双方必有一战。

  水师胜在有股不怕死的匪气,三大营已许久未曾上过战场,秦府军不过一群老枯藤,根本不足为惧。

  宋昶归顺于他,这一局已经赢了。

  他示意宋昶喝酒,酒盏欢谈间,只听宋昶随意问了一句,“师父放着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不住,怎么住到这丹霄阁来了?”

  祖梧一顿,旋即嗤道,“女人这东西事情多心眼小,成天就指望着你把那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捧到她跟前......尤其是年纪小,又急着把自己往男人跟前儿送的女人,更麻烦。”

  宋昶低笑了声,这位长公主从前的男人是那个颇有几分手段的晏寺卿。结果晏寺卿突然辞了官,于是乎顺理成章地被长公主踹了。

  结果刚踹没多久,她就爬上了祖梧的床。看来这驸马不需其他,只要有权有势,是个男人就都行。

  “再怎么说,我这位小师娘也是长公主之尊,师父该捧着。”

  “正是因为她皇帝的妹妹,我才不敢住她的公主府,这样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尤其是那个小皇帝已经对我起了疑心又不得不依仗我......”祖梧哼了一声,“谁知道这对发了疯的贱骨头能做什么?”

  宋昶心下明了。祖梧在东南有家室,妻子小妾一个不少,长子更是已经成年,帮父亲驻扎鹭门老窝。

  即便朱翊婧长公主之身,于祖梧也不过是玩玩,跟这丹霄阁的舞姬一样做不得数。

  宋昶将京口和金陵各五万水军的布防告知祖梧后才走出了阁楼,站在高耸的围栏上吹着风,此处能看见不远处亮着几盏灯的乌衣巷。

  古朴肃穆的幽暗之地,和喧嚣的秦淮相去甚远。

  “将军。”京口水师副将林阕守在门边,他来是有事要禀,见宋昶和祖梧说话,没有贸然进去。

  “何事?”宋昶打了个哈欠,身周桂花酒气馥郁。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京口军三月一校验,粮草营,牙旗营和斧钺营都来上报说准备妥当了。”

  “妥当就好。”宋昶重视精锐营,对其下其他营牙不甚在意,各头安排妥当上报一声就行。

  林阙早知他惯来如此,识趣地闭了嘴退到一边,屋内的宴饮舞乐声再度响起。

  宋昶没管他的师父荒淫,而是回头又看一眼乌衣巷,门楣错落,多少世家聚于物华天宝的一角。

  他在靡靡之音中找了找,却再不见同平章事府了。

  一月后,大暑。

  兖州府是从前祥初帝十二子鲁王朱桉藩地,富饶地广,结果鲁王至封的第二年就染病暴亡。无人知道是祥初帝的手笔还是这位二十四岁的王爷真的福薄。总之朱桉去世后鲁王府空置多年,西北一支亲卫至兖州地界时,皆被安置进了这座有些荒凉的王宅。

  黄昏时分,应松守在路外驿口,熬鹰似的望着前方尘土飞扬的官道。

  他已经在驿站守了五日,算算时候晏闻差不多该到了。驿站旁的茶棚摊子里,年轻的店家早已眼熟了应松,送上了一土茶叶烧的茶,一口下去提神醒脑。

  祝襄瞧着健壮,实则根基早已损坏。这些年他实在是打了太久的仗,新疤叠旧疤,刀痕剑痕一个不少。年轻时尚能靠自己恢复一二,但如今祝襄已过不惑,舟车劳顿,一旦病了就是如山倒,险之又险。

  净澜这些日子从各处找来名贵药材和大夫,已经急得三天没合眼。

  应松瞧着也是真的慌了,只能等着晏闻来拿个主意。

  城外尘土飞扬,又一辆商户车马碾过土路,应松看了不是自己家的,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

  茶摊老板已经收了挡雨的篷布,“公子,城门要关了,您要等的亲戚今日恐怕不会来了,早日回家去罢。”

  “不急。”应松扔出两个铜板,“我再等会儿。”

  茶摊老板见过太多翘首等待亲朋的人,知道他们迫切又固执,便也不再多言,给应松留了张凳子,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

  日落时,应松依然守在挂着一盏风灯的茶摊前,忽听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他猛然抬起眼,几个熟悉的晏府随从跳下一辆马车,随后是晏闻风尘仆仆地跃下马车往他这边走来。

  应松霎时睁大了眼睛,一时间困顿全无,欣喜万分地喊了一句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