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58章 暗流

  入夏的这几天金陵城连船夫都变得有些心浮气躁,商赢从宫里赴宴回来,乘着自家的船走的水路。

  外头船夫和另一艘画舫撞了个照面,双方拌了几句嘴,最后又飘飘悠悠地走远了。

  她没出去凑热闹,而是窝在船舱里对着静影流波想今夜的事情。

  春夏交接宫中会有花宴,都是由宫妃或是宗室女主持,今年做东的是李皇后。

  商赢当年差点嫁给悯太子朱竩,这事儿人尽皆知。如果当初定了亲,朱竩没有死在宫变里,当今的皇后或许就是她,因而这层身份颇为尴尬,借口不去又显得毫无风度。

  思虑了半晌她还是去了,宴席上李皇后对她还算可亲,抱着太子启修坐在首座笑靥如花。她在大内被保护得很好,明明是个生养过的妇人还美如少女一般,举手投足都是柔婉的端庄娇态。

  皇帝年纪尚轻,后宫不充裕,这些年真正宠过的也就只有李皇后和梁妃。

  商赢从前听说过他们的过往,当初新帝登基为了立后特地办了场宫宴。秦王的意思是一切随皇帝的喜好,于是小皇帝一眼相中了梁瞻世的嫡孙女梁锦淑,梁姑娘身份高贵,长得清丽脱俗,当时多少人都以为她会是中宫皇后。

  没曾想最后入主坤宁的是李太儒的庶幼女李京卉,梁锦淑仅仅捞了个侧妃做。

  往后几年,坤宁宫李皇后一举生下了太子荣宠无边,名噪一时的留春台梁妃却寂寂无名了起来。

  宫人都说梁妃性子冷清,不愿见人,宴席祭典总是称病,所以不得皇帝宠爱,一见钟情的样貌终究敌不过日久温柔的关怀。

  也有一说当初选后的时候皇帝看上的就是李姑娘,只不过李姑娘身份不高,这才拿梁姑娘当了个幌子。不管真相如何,末了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商赢只觉得这宫里头的人和事都是一团乱麻,她移开目光,看向了左侧座首许久未见的康南长公主。

  女人对女人的直觉总是来的更准,她已经知道晏闻和祝约的事情,这位长公主殿下在人前依旧不露声色,眼神却比往日阴郁。

  婢女放下碗碟声稍大了些,就被她冷脸训斥了一番,若不是李皇后拦着,小婢女估计难逃重罚。

  坦白来讲她从来都不喜朱翊婧,长公主身上带着傲,与生俱来的身份让她对一切奉承讨好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不懂感激,不懂世故,也不把婢子随从当成人。

  可有时候她又很欣赏朱翊婧,欣赏她的利己手段,为了高名荣宠可以随意斩断情丝,抛开无用之物,

  商赢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迎着月色长舒了一口气,她让船夫换了个方向,两侧淮水缓缓流过,歌女舞乐声字揉碎在风里,金陵故地百年来都是这样的奢靡夜晚。六朝金粉,烟月无边,纵情享乐践踏在多少人的悲声哭号之上。

  女郎们哭身上的罗裙,哭脸上的粉黛,哭文人墨客笔下的风流。

  刚接手商家生意的时候需要熟悉酒肆坊市,教坊司入籍为妓的一长串名单让她心惊,寥寥笔墨写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转念间,她忽然发觉自己身在商家是天底下最妙的事,也很感激当年的朱竩没有要她嫁入东宫。

  不是沦落风尘皮肉贱卖的妓子,不是高高在上却要受权力摆弄的贵戚,只是个普通又富足的人。

  她看着两岸河房摇曳的灯火和纱帘后曼妙舞姿。

  满眼皆是人,满眼皆非人。

  宫里宫外,似乎都是一样的。

  船夫不知道大小姐在想什么,他摇着橹划过城中,远离了那片喧嚣,停在一处河边的院前。

  近半月来,谢原住在此处不敢太过张扬,他穿着朴素,商赢到时他正在书房描摹一副火器工图。

  身负谋反重罪却依然从容,有人靠近也未有察觉。

  商赢见他样子还好,柔声道,“谢工部可曾听说外头的事?”

  谢原放下笔,见是商赢行了一礼,“商姑娘不必叫我谢工部了,阶下囚而已,叫我谢原。”

  他看过祝约后就察觉有人一路跟着他,这时候不能不留个心眼,于是祝约让商赢给他寻了个住处,僻静清幽,外头一应消息都由商祝两家的人送来。

  包括今日辅帝阁鞑靼使臣对皇帝的胁迫。

  这件事他有些震惊,这两个要求无论哪一个都是大逆不道的,尤其是蒙国根本无力对抗京庭的时候。

  他们明白直接认了通敌叛国一罪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多少好处,干脆兵行险招反过来威胁小皇帝嫁妹或是割肉。

  谢家不过是这其中顺带着解开的一环。

  这是祝约和秦王的手笔,威胁了皇帝,也帮了谢家。造反一事祝约没什么好瞒他的,从下诏狱至今,横竖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其实要的不多,一开始他只想家人活着,后来他只是要高高在上的皇帝对父亲认个错,仅此而已。

  “皇上有说怎么选吗?”谢原脸色晦暗不明,他沾满油墨的手扣着桌角,青筋毕现。

  “你觉得朱端会怎么选?”

  定侯府,祝约扣熄了窗边烛灯,寝居外依稀能见惨白的月光和白墙上的竹影,他在塌边坐下,赖在他床上的人正侧躺着盯着他发问。

  平日里睡的地方已经被捂暖了,身周都是清幽香气,这让他有些感慨,晏闻在有些地方确实是很会花心思。比如在他喝完药后递上一块挂着霜的甜柿饼,又比如现在往安神香里加了一味栀子,味道清幽更易入眠。

  还有那封向秦王讨来的和离书,婚事都没办,和离书先到手也是头一回见,祝约不免失笑。

  其实照秦王的性子,断不会让他娶朱婳。从小到大的情谊做不得假,秦王没有儿子,就拿他当成亲子,当成朱婳的哥哥。

  朱桯在战场上拿命护过他,兵法上教过他,安燕回去世后,他也曾于祝襄坦露过心迹,不会让无法育子,体弱多病又痴傻的朱婳出嫁成为旁人负累,他此生所盼就是自己照顾好女儿一辈子。

  所以他不会是朱婳的丈夫。这封和离书朱桯迟早会交给他的,只不过晏闻等不及,非得先要了来。

  “你问这个,是想让我睡,还是想让我睡不着?”祝约拨了拨炉子里的香灰,躺在了被捂暖的地方,“你说他怎么选?”

  晏闻在他躺下时就用被子裹了上去将他抱住了,两人之间一直都是他上赶着撩拨,不知怎的,真登堂入室后忸怩的也是他,反倒是祝约大大方方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别抛回来,我问你呢?也别装睡。”晏闻从他身后抱着,整个人都埋在他颈后,语气很轻,此刻好像没有朝堂下的汹涌暗流,只剩寻常眷侣间的温存。

  祝约确实没什么睡意,就算有,身边冷不丁一个大活人缠着也没了,他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嫁长公主或是减岁贡于朱端而言都是极艰难的事,他自小日子过得苦只有这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以至后来登基心狠手辣,多疑多思,错杀无辜臣子。辅帝阁两年的教化和他少时倾力相助最终换了个恩将仇报的结果。

  如若他不肯嫁朱翊婧,只能是认下国书,休战减贡,这于京庭而言又是莫大的耻辱。

  “朱端脑袋不灵光分不清是非,不代表他身边的人是废物。”祝约轻轻捏着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拿惯了笔杆子的指节覆了一层薄茧,揉着有趣,他道,“眼下看起来是将他逼得狠了,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有其他招数?”

  东南祖梧,京口宋昶,还有梁妃的祖父帝师梁瞻世。

  江左老臣以汪辅一为首支持秦王不错,并不代表朱端就是手无缚鸡之力,谋反说起来就两个字,实则难如登天。

  晏闻扣住被子里不安分的手指,脸上亦有愁态,“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梁瞻世此人看似中庸实则手段不小,今日辅帝阁他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顾忌我在场还是在想办法。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祝约刚想说梁瞻世,身后传来晏闻歉然的声音。

  “哎,我的错,害你想许多,谁怕那个梁老头,先不想了,快睡。”

  晏闻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示意夜谈结束。

  祝约觉得晏闻这举动有点好笑,放数月前,他绝对不敢想那个对他笑里藏刀的晏寺卿如今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他想问问如果朱端选了远嫁朱翊婧,晏闻会作何感想?又觉得这个问题此时问出来实在是大煞风景,所以他闭了嘴。

  躺了许久也没有睡着,等身后的呼吸沉下来,他才慢慢转身借着冷淡月光看着晏闻。

  的确是睡着了,这些日子身心受累的人不止他一个,晏闻应付着鸿胪寺,使臣还有朱端朱翊婧,回来后又没事人一样照顾他,睡着以后眉头都是轻轻拧着的。

  从前他想着自己要做的是掉脑袋的事,不能扯进来晏闻,这样的人就该辞官归隐山水,过逍遥富贵的日子。

  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

  书房那夜开始,晏闻一头扎进了深渊泥淖,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说得最多的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而是我不会走。

  身家性命,尽数托付,这四个字比一句喜欢要重得多。

  既如此,不走就不走吧。

  至于朱端如何选,他虚虚描摹了一下晏闻的轮廓,心中已有了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