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46章 无妄

  京淮往事过眼云烟,人们只知道后来祝小侯爷确实娶到了周家姑娘。

  却无人知道周皎绝食的那些日子里,总有个莽撞少年拎着北市街上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翻墙而入,连哄带骗地逗她高兴。

  除却第一次翻墙是冲着看热闹,所以小侯爷没带着脸皮。后来再去的时候祝襄都有些谨慎。

  此前他没有遇到过喜欢的女子,因此那些示好显得笨拙又小心。

  他总是在三大营散值后用半个时辰赶去北市街,而后再用半个时辰赶去周府后墙。

  第一次印象太差,周大小姐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几乎是见了他就生气。祝襄也不恼,放下带给她的东西就坐在院墙上冲暴躁的周大姑娘傻乐,仿佛她越烦,他就越喜欢。

  雷打不动地送了小半月,周皎也丝毫没有放软态度的意思,甚至叫来了家仆让他们把院墙再砌上三层。

  灰衣短打的家仆望着两人高的墙一脸为难,“大小姐,这砖头垒上去怕是不好看,色儿对不上啊,到时候想拆,也要留下浆印子的。”

  周皎叉着腰拧着眉,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那就换个好拆的啊。”

  家仆更为难了,“这砌墙不用砖还能用什么?”

  周皎望着那棵天寒掉叶子的榕树沉默半晌,忽然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抓着条厚棉毯子,她甩给家仆,“用这个!”

  家仆迷迷糊糊的,不懂毯子能做什么,想问的时候大小姐已经怒气冲冲地跑远了。

  人跑了,吩咐不可不听,于是那榕树旁的院墙上砖成了条不伦不类的厚毯子。

  是夜,夜露湿凉,周皎却闹了性子,不愿呆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她着人搬了罗汉床到院子中,生了炭,说是要赏月。

  金陵地气湿,入了春之后雨水颇丰,今夜也是如此,别说月亮,乌云密布的天上很快就下起了小雨,浇熄了炭盆。

  丫鬟劝她回屋,想来雨夜小侯爷不方便也不会来。周皎低了头把玩扇子一言不发,只叫人把行头从院子挪到了廊下,继续望着某一处,也不知道她看的是天上压根看不见的月亮还是黑瓦上被淋湿的松软棉毯。

  亥时的时候,小雨又变成了瓢泼大雨。

  已经比平常晚了一个多时辰了。

  周皎算着时辰,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从前她就听说过三大营在郊外山脚下,那里遍布林木和山坳,雨夜难行滚落山坡之事常有,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命都难保。

  思及此处,她脑海一团浆糊,也不管自己认不认路,骤然站了起来,提着衣摆冒雨往后院走去。

  后院里有周家的马厩,养着几匹上好的骢花驹。

  此时有个家仆浑身湿透,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擦了擦脸道,“小姐,外头说是三大营滑坡了。”

  轰的一声。

  这句话恍若惊雷将周皎定在原地,她顾不上拿斗笠,也没说话,心中慌乱更甚,好像被挖空了一块,匆匆就往后院赶。

  丫鬟知道她要去找祝襄,也急了,撑着伞喊了声小姐,结果话音未落就看见院墙上爬进来一人。

  祝襄不明所以,他头一次爬墙有这待遇,欸了一声,赞道,“这毯子不错,谁铺的,有赏!”

  他身上还有雨后的土腥气,衣袍又脏又湿,头发也黏在脸上,身手倒是矫健,轻松翻墙跃下来时,他望见了僵在院子里的周皎和几个目瞪口呆的仆从。

  “这是怎么了......”

  他不明所以,今日三大营确实滑了坡,他带着兵清理完山道赶回城里的时候雨还在下。

  街上一时都瞧不见几个小贩出摊,周皎又娇气,爱吃的就那几样,他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还开着的,买完之后揣在衣服里层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周府,结果周家人看他跟见了鬼似的。

  尤其是周皎,她立在庭院里攥紧了拳头,眼圈一瞬间变得通红。

  “你可别哭啊,我今儿个也没惹你啊。”

  祝襄脏兮兮地站着,他没被郊外险情吓到,倒被周皎吓了一跳,只好手忙脚乱去替她擦眼泪,手伸了一半又觉得自己浑身都脏无处下手。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把那包还带着体温的点心从心口夹衣里拿出来,送到周皎面前,“喏,是不是饿了,对不起啊我来晚了,今天京郊有事儿我......”

  然而他很快就说不出话了,拿着点心的脏手也顿在半空。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周大姑娘红着眼眶,突然一把抱住了仿佛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小侯爷,丝毫不在乎满院子家仆丫鬟震惊和了然的目光,放声大哭起来。

  祝襄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她今夜的异常,他顾不及身上脏污,在雨里抱住哭到发颤的周皎,笑了。

  他轻而坚定地告诉她,“我在呢。”

  祥初二十一年的上元节后,皇帝赐婚元顺将军祝襄和周氏嫡女,且定大婚那日新郎亲自上周府接亲,消息比任何一桩亲事传的都快。

  金陵旧俗里没有高嫁还要由夫家上门的道理。

  刚开始都说是小定侯看不上周姑娘。不知怎得,后来有人说其实是周大姑娘看不上小定侯一介武夫,婚事能成全仗着西北大将军祝豫厚着老脸去周文举家三顾茅庐才替儿子抱得美人归。

  这侯府亲自接亲就说明了这个理,众人都不免赞誉一句侯府是给足了亲家面子。

  这场娶亲场面盛大,车马宾客几乎堵满了乌衣巷,朱门白墙上挂满了喜幔,放眼望去,一片热闹景致,

  吴惜音站在前来贺喜的人群中,腰间系着一条吉祥红绶,笑到最后泪流满面。

  吴惜音是和和沈家小姐一道送周皎出嫁的,她们亲手为周皎带上凤冠,取了喜扇,然后送身披霞帔的她进了八抬的花轿。

  花轿前是她朝思暮想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皇帝不再惦记周皎,新婚夫妇两情相悦,是宫里宫外都想看到的结果。

  吴惜音收了喜封,难得多喝了几杯酒,等洞房花烛夜,她醉醺醺回到吴宅时,已有一个老太监在等着她。

  肃穆的厅堂中,不见半点喜色的吴家众人跪地接旨,吴氏嫡女封吴昭容,择日入主留春台。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家人谢恩,那卷黄绢拿在手中像是对她的斩立决。就在同一天,周皎成了侯府少夫人,而她也成了大内的吴昭容。

  皇帝看上了宴席中某位世家女一事早已传遍京淮。

  祝襄娶了周皎,若让旁人猜测皇帝看上的是周皎,认为皇帝有意臣子妻,终归不那么好听。于是沈妃吹了一阵枕头风,要帮祥初帝纳了吴氏女为后妃。

  吴氏门第不高,女儿也是个婉顺的,这样一来既成全皇帝的面子,又显得自己大度。

  祥初帝不会真为了后宫琐事与沈妃置气,左不过多个妃子,也就随她去了。

  一场棋局下到最后,吴惜音阴差阳错地成了荒谬的最后一子。

  这是场无妄之灾,她恨沈妃独断,却没法去恨丝毫不知的周皎和祝襄。

  她将自己关在府里,想着罢了,祝襄既已择了他之所爱,那自己再牵挂也没了意思,入宫不过了断念想。

  吴昭容入宫前夜,新婚不久的周皎到吴府看她,已为人妇的少女盘起一头青丝,明艳面容依旧夺目。

  她其实有很多事情要忙,新婚燕尔,祝襄就要随父亲出征,侯府上下都要操持。可再忙,她还是抽出空子来了吴府。

  圣旨面前,不论是周皎还是侯府都无能为力,深宫中打点必不可少,于是周皎从自己的嫁妆里挑了不少金银首饰交到她手里。

  吴惜音看着昔日密友担忧的样子,摇了摇头笑着说嫁入皇家是她所愿。

  天底下没有比皇帝权力更大的人,也没有比皇宫更富贵的地方,所以她是去享福的,不必过分担心。

  周皎在灯下看着她柔和的眉眼,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劝解之言。

  自此天高水长,萧郎路人。

  “这是她十六岁的时候。”

  忽闪不定的烛光下,朱翊婧拖着自己的脸颊坐在地上,表情纯然地看着吴嫔的画像。

  晏闻站在她对面听她讲那些吴嫔的往事。

  画像上,十六岁的闺阁小姐还没有遭受后来的一切,没有进宫赴那场改变她一生的宴席,也没有在金陵长街上遇见误了她半生的少年将军。

  吴家小姐养在门户不高但富足康乐的医官府邸,杏眼弯弯,笑得温婉典雅,毫无愁容。

  “哥哥说我长得很像她,她曾经是个美人,原本能有一段好姻缘的美人。”

  朱翊婧的确也是这副温婉相貌,可此时却戾气横生,“可惜啊,她一辈子都过得凄惨,生前非人,最后连死都是枉死......如果当年祝约他娘没有勾引皇上,没有勾引定侯,我母亲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晏闻神色冰冷,“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朱翊婧擦掉自己的眼泪,“我出生就在这个宫里,从小见的就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母亲她恨沈妃,可是沈妃势力太大,她得罪不起,只能日日缩在留春台被人欺辱践踏,我和哥哥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过的日子连畜生都不如!”

  “可祝约呢?”朱翊婧在灯下宛如修罗,“都说定侯府出情种,侯爷与夫人恩爱多年,连个妾室都没有,为人称道。尤其是侯府独子,自出生起就被父亲,祖父,乃至皇上当成宝贝宠着惯着。我跟哥哥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他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那样贵气的衣服,那样暖和的手炉,还有自若的样子......明明我们才是天皇贵胄啊,为何在他面前就成了比蝼蚁还不堪的模样?先帝身边的大太监对他唯命是从,连那个跋扈的宋妃都不敢开罪他!”

  “就因为他是祝襄的孩子。”朱翊婧起身走到晏闻面前,满脸都是怨毒。

  “如果当年周皎没有嫁给祝襄,而是顺了先帝的话乖乖进了宫,会不会我和哥哥就成了被千宠万惯着长大的那个?而祝约才会是深宫里没有门第,没有依靠,被人欺压□□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