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35章 坦白

  晏家老三从小就是个聪明人。

  这是湖东书寮吴舜冬给出的评价,小时候他在一群孩子中生的丹唇粉面,眼尾微扬,笑起来一双瞳仁盛满了光,是所有人都夸赞的聪明相。

  的确,他从小就嘴巴甜,会来事,总能把姐姐妹妹哄得开怀,犯了错也没人罚他。即便是晏凌鸿那样的人,他心里厌恶,脸上依然是恭顺乖巧的。

  后来晏三成了晏湖东,晏湖东成了如今的晏寺卿,他好像总能把手头的事情处置得宜。

  除了祝小侯爷。

  同龄人中第一个揍他的是祝约,第一个厌烦他的也是祝约,第一个低声下气求他的依然是祝约。

  他也问过自己明知皇党与秦党终有一日会反目,自己究竟要站在哪一边?他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要保护朱翊婧是肯定的,那定侯府又当如何?

  那一日匆匆从鸿胪寺赶来,看见这人疼得蜷缩在床角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时,他恍惚想起了多年前在梅里,他对祝约和盘托出攀附之意的那个晚上。

  是实实在在的心疼和不忍。

  他求两全。

  秦王暂且不论,他至少要定侯府与皇党两全。

  “你信我吗?”晏闻垂目看他,“只要你们确无反心,我会让祝将军和你平安无事,不管将来朱端用什么手段。”

  祝约终于侧过头,满是疑虑地望进那双纯黑的眼。

  “你信秦王爷,是因为你们有凉州之情,而我没有。”他耐心地解释。

  “寿光县主或许无意,或许有意,错已酿成,阿婧罚她其实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你知道的...人们总会偏帮弱者,秦王藏拙避锋也好,真无心皇位也罢,他做出来的样子已足够弱势,到时候所有的风言风语都会说是阿婧恃强凌弱,拥护秦王的人也会更多。”

  “用不着跟我说这些。”祝约瞬时就懂了他拒绝之意,缓缓眨了下眼。

  他实在是很累,也不想多做纠缠,“你不应就不应罢。”

  晏闻沉默下来,缓了片刻,他才道,“你认识皇上比我还早,他本性并不坏,只是年少登基,大权在握一时惶恐,再给他两年处事成熟定会放下疑心......”

  “两年?”祝约看着他,觉得好笑至极,他扯开自己的衣襟,将新上绷带的伤口露在晏闻面前。

  这些年祝约一直生活在京中,没再去过西北,早点风吹日晒他也没黑上多少,如今更是白得刺目,反到让那些细碎的伤疤更加显眼。

  即便重新包扎,依然有鲜红点点溢出,就像是开在雪上的红梅。

  “谁再给我两年?”祝约望着他,目光空空,“我本想借着长公主一事激起你几分怜悯之心,日后兵戎相见还能留几分退路,如今我不怕告诉你,你根本不必谢我,因为这箭本就是冲我来的。”

  “你害了宋旭,宋远柏如何肯罢休,他派刺客行刺朱翊婧却不敢真要她性命,无非是想给你和皇帝一个警告,而杀我的人,下手狠绝不留余地。他们......用的是锦衣卫的招式。”

  晏闻瞳孔骤缩,他看着祝约被白纱包裹的右肩,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祝约不是瞎子,他能看出来晏闻在想什么,朱端实在无需对他动手,祝襄驻扎西北,一旦独子出事,他没了祝约这个牵挂,扶持秦王必然无所顾忌,但凡朱端有点脑子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杀祝约。

  “可如果我是死于保护长公主呢?”祝约像是觉得晏闻天真,他目光一点一点沉下来,“你别忘了,这个时候,秦王回京了。”

  “秦王府和定侯府西北三年乃生死之交,他不愿意我和秦王有任何联络,宁可丢了我这个质子,也绝不让秦王将我攥在手中。”

  祝约系好长袍,靠在床头抚着食指上曾经舞刀弄枪的老茧,他的手虽白却算不上多嫩,有着不少粗粝伤痕,“你说得对,我了解朱端。他做的出这种事,不计后果,不顾我父亲一把年纪还在西北为他卖命,游移不定的东西他宁可丢掉也绝不试着查清,试着相信......你忘了谢家父子是怎么死的?”

  “慎言。”晏闻蹙眉提醒道。

  “焉知我之今日不是你之明日?”

  祝约咳嗽两声,他咳红了眼也不在乎,像在笑话晏闻,仍是轻声细语的。

  “我从前觉得,你是长公主心上人,他绝对不会对你做什么。但那天长公主就在我身后,如果我没有挡那一下,箭偏一寸,结果谁都说不准,他对亲妹尚可如此,何况你呢?晏大人。”

  晏闻面色早已冷如冰霜,祝约向来磊落,不屑挑拨,他不过在把洞玄观一事原原本本说给他听罢了。

  “听我句劝吧,皇位会把人变成怪物。当年的九皇子温和良善,心存旁人的每一丝好。如今呢?阿婧......曾经也是那样乖巧,她在梅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祝约望向放在床头的芍药罗裙,周皎去地太早,留给他的东西不多,每一件他都好好珍藏着。

  定侯府没有女眷,朱翊婧浑身湿透他愿意拿出珍爱之物救急。即便朱翊婧不知道这件衣服的于他而言算什么,也不该迁怒旁人的好意,还是有救命之恩的好意。

  曾经为一块糕点就能谢他半天的小公主早已荡然无存,太湖畔明媚的少女也逐渐面目全非。

  “晏闻,不论过去现在,我都无害你之心,当年我知晏凌鸿苛待你,也知你本无意党争权贵。”

  祝约凝眸看他逐渐捏紧的手,叹道,“我若是你,就去向皇上求娶长公主,趁她还没被彻底被权欲迷了眼睛,带她走得越远越好。”

  他说完这句,抬手叫人送客。

  这些日子鸿胪寺积压着各种事情,出使队伍还未进入金陵,秦王与寿光县主回了王府不曾再出来过,未免结党营私之嫌,秦王府谢绝了所有拜见,只在祭祖前求个清净。

  晏闻从鸿胪寺下值回府,路过一处摊子,摊主是个老婆婆,叫卖着春日里最后的一批鸽子。

  平凡人家与富贵子弟不同,他们不懂什么是射柳,不懂什么是折枝江畔晚来风,只会指望这些还未长成的鸟儿带来几个铜板糊口饭吃。

  所以当晏闻停在这间小小摊位前时,老婆婆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她用粗糙的手将一只竹笼送到晏闻面前道,“官老爷,咱家这鸽聪慧机灵,放多远都能找到家的。”

  竹编的笼子里有一只小鸽子,约莫刚生不久,还带着发白的绒毛。

  晏闻没顾得上自己蹲下及地的官袍,他许多年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他伸手碰了一下小鸽子,因为透风的缘故,幼鸟有些冷往他手指处凑了凑。

  这一瞬他想起了乌衣巷,想起了白墙黑瓦下的王侯朱门。

  和这只幼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和祝约都是。

  他让应松买下了所有的鸽子,自第二日早朝过后,他主动请奏文华殿。

  朱端对他依然是春风和煦,直到他说出那句请婚。

  御案后,连王伏都迟疑了一瞬,浑浊的眼睛扫过他,随即又成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晏闻,这是等不及了?”朱端语气在笑,面上倒是瞧不出半点笑意,他对低着头的晏闻道,“也罢,清明后叫礼部择个吉日,到时朕再着手调你入中书,跟着汪辅一或者梁瞻世都行。”

  “臣......”晏闻伏得更低,“臣的父亲已病入膏肓,所以臣成婚后想辞官,带着公主归隐梅里。”

  朱端的这回连语气里的那点浅薄笑意也消失了个干净,“你说什么?”

  “请皇上体恤,臣的父亲一生无非盼望子女觅得良人,成家立业。如今他老了,臣离家许多年,是时候在他年老时尽孝。”

  晏闻不卑不亢,他低头磕在文华殿的金砖上,这上好的青墨石砖是凉的,头顶有承泽帝静静的呼吸声。

  他攥紧了宽大官服下的手,无非一场豪赌,赌康南长公主对他剩下几分真心。

  梅里也好,金陵也罢。他和那只鸽子一样,从来不是自愿困于世族官场,他能为了他的阿婧放下自由,去做从前不齿之事,那么如今的阿婧呢?

  他比谁都清楚祝约所言不过是今日种种的引线,一切仿佛早已注定,不论是过去那些争吵还是宠眷。

  但是只要朱端点头,他愿意放下一切带湖东的少女离开这座金尊玉贵的樊笼。

  “朕允了。”朱端终于长叹一口气,“晏卿也确实到了年岁,这门亲事朕允了,明日便下旨礼部,清明后完婚,不过...番邦使臣来访晏卿还是要多加上心,就当是替朕办的最后一件事。”

  宫城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应松替他撑上伞一主一仆往不远处的鸿胪寺走去。

  晏闻面上没有多少嫁娶的欣喜,甚至有些冷漠。

  “主子,皇上应了,这是喜事。”应松将伞往他身侧送了送,生怕雨水打湿那抹青色。

  “是么?”晏闻看着自己脚下被雨水打成黑色的青石砖地,“应松,我若辞官你去哪里?”

  “主子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应松几乎没有犹豫。

  晏凌鸿是个阴晴不定却分外大方的人,自晏闻入仕以来,他给了足够的金银和一个忠诚的仆从。

  “长公主会吗?”晏闻忽而顿住脚步,他站在雨水里看着灰蒙蒙的天,叹道,“她不会。”

  又像是自言自语,红着眼眶笃定道,“她不会跟我走。”

  这些年他足够了解他的阿婧,她不是初春的幼鸽,那是困于深宫的凤凰,一旦涅槃振翅,又如何放得下满目荣华权柄选择区区一个晏闻?

  只是事到如今他还存了一丝侥幸,只要她点头,他愿意放下从前一切桎梏与怀疑。

  山外山,云外云,他会带她游遍大江湖海,若累了,二人就回到梅里,在太湖畔置一处小宅,没有生杀,没有缠斗,只有简单富足,最后共白首,归葬青山。

  若成婚后她实在放不下兄长与大朝,他也愿意为他的妻子留在金陵的汹涌暗流之中。

  只要长公主还愿意变成从前的阿婧,只要她点头。

  应松不懂他家大人在这样的喜事面前忽然沉了脸色,只能陪着他一路走,溅起一路水,晕湿了大片的墨青衣角。

  文华殿内,朱端沉默地有如一滩死水,他不像个帝王,又太像一个帝王。

  王伏劝慰道,“天下人才济济,堪当大任之人常有,晏大人不愿,皇上何苦执着?”

  “一个个都在求造化,谁来看看我呢?”朱端喃喃道,他突然感觉这皇位在他手上就该用来做些什么。

  于是他看向眼前的一沓自西北而来的奏章和信件。

  王伏道,“西北战事吃紧,鞑靼此行表面是出使,实则是议和,晏大人要走也是孝心一片,放他归去总比将来成了婚外戚势大来得好。”

  外戚是朱端心病,赵皇后叛乱以来,本朝后宫只有一后三妃,皆是文臣或平民出身,怕就怕再出一个手握重兵的赵氏。

  王伏实在很懂怎么抓住他的心思,朱端沉声问他,“锦衣卫到西北了吗?”

  王伏垂首,“早已到了。”

  朱端敲了敲那沓奏本,突然笑道,“去定侯府,请小侯爷进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