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33章 寿光

  秦王是快马加鞭赶回的金陵。

  曲靖地远,得先走郑州府再转水路回来,接到他受伤的消息,朱桯愣是将原本一月的行程缩减到二十日,提前赶了回来。

  不过规矩不能错,他先是带着寿光县主入宫拜见了皇帝,连蟒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赶来了定侯府。

  寿光县主朱婳已年过二十,仍然如孩子一般两眼红红,路上想必是已经哭过,此时见了他,两眼一眯又哭了出来。

  过去在西北她见过很多次祝约受伤的模样,心智又停留在幼时,几乎次次都能哭得惊天动地。

  见眼下情状,朱婳张手就想往他身上扑,朱桯怕她没轻没重,一把将人拉到身后斥了句莫乱动,她才抽抽噎噎地顿住了。

  祝约有些想笑,他也确实笑了,受伤以来他鲜少能这样高兴。这一笑牵动了伤口,又忍不住“嘶”了一声。

  芭蕉树后,晏闻忙喊了声“别乱动。”

  祝约这才注意那里站着两人,朱翊婧自那日后受惊过度,一直都有些后怕,不论去哪儿都带着大批侍卫,此时出宫更是抱着晏闻的胳膊一刻也不肯松开。

  晏闻也任由她牵着,半身在前,那是一个极其保护的姿势。

  祝约揉了揉眼框,他大病初愈,实在是不太想看这副场面。

  秦王爷不晓得他的心思,以为他躲懒惯了不愿意见外人,解释道,“晏大人这几日都在宫里陪着长公主,这次救驾皇上说了你是头功,特让他二人上门道谢。”

  朱桯是个谨慎妥贴的人,小时候的祝约就不爱讲话,他怕祝约在长公主面前失了礼数,小声提点他这是皇帝的恩赐,不可不受。

  晏闻此刻也不在意祝约是否待见他,他牵着朱翊婧上前,神情肃穆地对着祝约躬身行礼。

  “若非祝小侯相助,怕是阿婧已经凶多吉少,晏闻在此谢过。往后若有用得上晏某的地方,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说的诚恳,朱翊婧则探身瞧见了祝约薄薄外衫下裹满绷带的右肩,眼中浮出惊恐之色。

  当初如若不是祝约挡了那一下,现在躺着的人就是她了。

  思及此处,朱翊婧飞速行了个礼,哑着嗓子道了一句谢,又躲到了晏闻身后。

  晏闻察觉她的害怕,拍了拍她的手。

  祝约扫过他的动作,突然轻笑一声,也不知在笑什么。

  “不必如此,臣子本分而已。”

  祝约敛了笑容不再去看刺眼景象,轻声道。

  不过他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也算不上本分,天性如此,当时在他身边的倘若是旁人,他也一定会救。

  不论朱端要杀的是谁,当时那箭力道极大用了狠劲,他的体格挨了尚且痛不欲生,朱翊婧一个弱女子若中招,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何况她是晏闻的心上人。

  梅里晏家的情状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晏三公子被晏凌鸿当作玩意儿攀附权贵,后来晏闻高中,虽然仍旧供养着晏家,这些年情分也越来越淡。

  当年出现在梅里的朱翊婧于晏闻而言或许早不是心上人这般简单,更像是他在这偌大金陵城的寄托。

  他明白朱翊婧不能出事,否则晏闻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敢去想。

  右肩剧痛一阵一阵传来,祝约身上难受心里也不舒坦,咳嗽了两声,净澜立刻拿毯子给他裹好,秦王也俯身顺了顺他的心口。

  或许喜欢上晏闻这件事比一箭穿骨更难受,他边咳嗽边认命地想。

  有那么一瞬他想破罐破摔告诉晏闻自己实则很嫉妒康南,想说自己根本不要什么天家恩赐,感恩戴德。

  他只要晏闻和朱翊婧离他远一点,都平平安安的离他远一点。

  可他不能说,不仅如此,还得装着云淡风轻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般。

  祝约抓着胸口拼命咳嗽着,眼眶都咳红了一片。

  朱桯问他如何也只会摇头,他着急忙慌吩咐下人道,“快去请太医!”

  就在此时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下,一直安安静静抽泣的寿光县主朱婳忽然一把从晏闻身后拽过朱翊婧,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推进了庭院当中。

  祝约住的的院子由周皎生前一手打理,种着许多时节的花,这么些年都由管事好好养着,岸边的杜鹃和栀子刚添过水,中间一方小池里卧着睡莲。

  朱翊婧也没料到这个痴傻的堂姐会突然暴起发难,一下子后退踩在泥泞的花圃里向后倒去,晏闻也惊了,没来得及抓住她,就听“砰”一声响。

  莲池被砸出巨大的水花,池子不深,朱翊婧尚能站起身。

  只是站起后她浑身上下狼狈至极,被公主府侍卫扶上岸后罗裙都在淌水。

  她颤着手指朱婳怒目道,“你大胆!你...”

  寿光县主叉着腰与她对视,朱婳幼年生在西北,一场大病让她停留在四五岁的心智,先帝派过御医,秦王也从民间找过大夫,但这些年用针用药,始终没能恢复过来。

  在她眼中,非黑即白,来的路上就已听说祝约是救朱翊婧才受的重伤,她已经十分不高兴。

  刚才那二人向祝约道谢她看了许久,青衫子的她不认得,但她认得朱翊婧那张总是隐隐透着傲慢的脸孔。

  连道谢都透着高高在上的意味。

  寿光县主自小和祝约一道长大,性子颇野,她只知道祝约被瞧不起了,被欺负了,一股子怒火突然就冲了上来,连报仇都是四五岁小孩的样子。

  她也不知何为惧怕,叉着腰对朱翊婧道,“谁都不能欺负祝约!”

  秦王大惊失色,怒喝道,“朱婳!你做什么?!”

  他赶忙抓着朱婳就要跪下认罪,寿光县主倔强的梗着脖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是不跪,抱着廊柱哇地一声哭了。

  朱桯只能自行跪下给朱翊婧赔罪,慌乱道,“长公主殿下,婳儿她是幼童心智,并非故意......”

  祝约也傻了眼,他万没想到在稚童的心里想着“祝约受了伤都是康南长公主的错”,也没想到朱婳会不管不顾直接动手。

  在朱桯跪下去那一瞬间,他下意识要去扶。

  大明礼制中绝无秦王要跪长公主的道理。何况朱桯戎马半生,辅政治国,朱翊婧是他的侄女,于情于理都不该跪。

  他看着朱桯脑后黑发遮盖不住的雪色,眸中一痛,自秦王离京去往曲靖短短三年,已然苍老。

  被帝王猜忌,竟谨小慎微至此。

  朱翊婧铁青着脸色一言不发,她此刻气糊涂了也想不起什么礼制不礼制。

  祝约只好示意净澜去找套衣服出来拿给长公主,然后自己也从长椅上下来,勉强撑着半边身子在她面前跪下抱拳,声音沙哑异常。

  “长公主,寿光县主心智如此,并非真的要害你,还请看在秦王此番是回京祭祖的份上饶过她。”

  寿光县主见父亲和祝约都跪了,才生出一丝慌张,她泪眼朦胧地大闹起来,“你们为什么要跪!你们为什么要跪!婳儿没错!”

  “不得放肆。”朱桯也被激起几分怒意,他忽而按住女儿一把将她压下。

  他这一下用了全力,朱婳自小体弱娇养长大,根本受不住这一按,她“哐”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满脸都是不信,下意识将目光投到祝约脸上。

  祝约面色苍白地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闹。

  从西北到曲靖这么多年朱桯从未对她动过手,祝约也从未露出这种神情。她脑子更不够用了,终于软趴趴地跪下去,不动了。

  朱翊婧看着眼前齐齐跪下的三人,攥紧了拳头。

  她忽而明白了朱端的一些话,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定侯府为什么不得不防。

  因为祝约重伤之下,不论朱端赏赐多少珍品补药,给他多少荣宠,这位长在西北的小侯爷都不会归服于他们。

  毕竟在很多年前,祝约就已经抛下过他们兄妹二人一次。

  洞玄观祝约舍命相救她存了感激之心,也以为他和朱端之间能得一丝转机。

  结果秦王回京只见了这一面,只一面,他就可以如此直白的帮朱婳说话,全然不顾自己一身狼狈惨状。

  她浑身湿透,眼神冰冷。

  更令她料想不到的是,晏闻居然上前扶起了祝约让他坐下,自己则掀袍朝她跪了下来。

  “寿光县主心智不全京中人尽皆知,祝小侯爷救您一命,都为此开口求情,长公主应当宽恕。”

  净澜抱了衣服进来,见一下跪了这么多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府里没有女子衣物,丫鬟下人的不可用,管事只好自作主张寻了几件从前周皎做了未穿的旧衣,想着春寒料峭,顾不得什么吉利不吉利,总比冻着要好。

  净澜最终走上前去,躬身道,“请长公主先......”

  “啪”地一声,织锦的罗衫被一掌掀开,滚落地面后滑入水池,脏兮兮地铺在水面上。

  祝约看着那身罗裙,胸口闷痛,攥紧了手心。

  朱翊婧冷冷地看了晏闻一眼,也不换衣服,只对朱婳道,“本宫不迁怒于旁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冒犯本宫该当何罪?”

  公主府内侍道,“禀殿下,冒犯天家威仪,赐廷杖二十。”

  祝约瞬时面色煞白,他刚想开口求情就听朱桯跪地伏身道

  “不可,婳儿身子孱弱,她受不得!”

  晏闻也皱眉劝道,“寿光县主自小体弱,一顿廷杖只怕难以挺过。”

  他实则已急出冷汗,往朱翊婧处使了个眼色。

  谁知康南长公主根本不看他,幽幽道,“秦王战功赫赫,如何受得,也罢,来人,赐县主掌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