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23章 风月

  承泽二年春,刑部侍郎赵长洲还是个郎官,他坐在六部司里忙着给各路大人打杂,查案卷,日子过的百无聊赖。

  直到某一日刑部突然接手了一起登闻鼓案,敲鼓的是个疯婆娘,还是个秦淮河的妓子。

  那诉状写得颇有文采,也很凄婉,就是在刑部经手的那么多案子里实在是过于平淡无奇,当时的刑部侍郎就把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丢给了他充作履历。

  他打开那状子瞧了瞧,通篇下来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外室,在主母进门前怀了孩子妄图争宠。主家当然看不惯这猖狂婆娘,一剂药灌下去打了她肚子里的孽种,赏了银子让这女人早日滚出金陵。

  若是有眼力劲儿的早拿着钱跑了,谁知这写状子的女人断了一步登天的指望竟然疯了,非得大呼小叫闹到刑部官衙求他们做主。

  赵长洲觉得有点可笑,只是个外室,连家奴都算不上的贱躯,有这等心思打死都是轻的,主家的不仅饶她一命还给了银子,在他看来已经是十分厚道。

  转念又庆幸自家那几个婆娘还算乖觉,没闹出此等丑事。

  正琢磨着怎么糊弄了事,然等他翻到后头看到宋远柏三个字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金陵人尽皆知宋旭此人早没了名声,就算宋远柏官至平章政事,也没有高门大户的女儿愿意嫁过去。唯独门第不高的赵家动了心思,早在年前就把他二叔家知书达理的嫡亲女儿嫁到了宋府,给大公子做正室。

  因此等关系,赵长洲在刑部顺风顺水了不少,也觉得自己升迁有望,走路都是仰着脑袋的。

  然而眼前这张诉状却让他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他连那个妓子的面都没见,匆匆派人去打发了她,自己则揣着诉状直奔宋府。

  宋远柏见了他,年迈的相爷痛心疾首,告诉他那女人缠着宋旭不放,又威胁宋旭娶她进门,自己这才出此下策,好绝了她的念头,保住赵夫人的主母地位。

  又叹那户高门人家没有污糟事,都是为了儿女罢了。

  赵长洲了解此事来龙去脉,自当为了堂妹妹和宋府尽心,最终听了宋远柏的,将这案子草草结案归档。

  几年过去后,他借着宋家的青云,如愿升了刑部侍郎,早把这桩事儿抛在了脑后。

  比如今夜他那位宋家的妹夫正在秦淮畔设芙蓉花宴,邀了一群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赏花弄月。

  酒至半酣,不少人早已揽着合心意的歌妓进了各自的画舫小船入梦去了。

  他在席面上被吹捧地有些飘飘然,偏要端着刑部的架子不好光明正大狎妓。可见那些身娇体软的美貌女子,一时也有些邪火窜上来,只得笑着离席,沿着二楼朱红围栏往下走去找个地方泻火。

  酒楼四处有风帘挡着不觉寒凉,等出了屋子他才冷不丁打了个颤,耳畔全是歌舞饮乐的声音。

  他恍惚间想起有个相好的名唤怜娘,就住在这附近不远。

  于是他遣了带来的一个小厮,一人摇摇晃晃地沿着石板路走过去。

  灯影摇红,他醉意朦胧间仿佛看见青石板路中间站着个人,一身素雅兰衣如月宫嫦娥下凡尘,抬眸浅笑间,那姿容绝非庸脂俗粉可比。

  赵长洲色心顿起,他走上前去,那女子应当是河房卖笑的揽客女郎,竟巧笑着依偎在他身侧。

  温香软玉在怀,他浑身一震,一时间什么怜娘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跟着那女子上了岸边的画舫。

  码头旁边的酒楼里,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挑开竹帘,似无意般望向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片刻后他转过身去,继续与席上几位大人谈笑。

  自晏闻升任鸿胪寺卿后这还是第一次做东,九寺不少官员都给了面子来到此处,席间也未曾请那些下九流作陪,只备了薄酒谈谈各司琐事,聊聊近来的日子过得如何。

  大理寺卿卢肃几盏下肚,拿小筷敲着瓷碗,哼唱着一首歌谣,唱得不是江南风流,而是他家乡的秦腔调。

  寺丞严询就笑说老卢平日里殚精竭虑,这是被勾出了乡愁,就是唱得忒难听,吓跑了卖艺的姑娘。

  席间哈哈大笑,晏闻端着酒碗也跟着轻笑,就像这是一场最平凡不过的席面。

  应松侧身进来,对他耳语几句,晏闻这才起身抖了抖袖袍,歉然道,“诸位大人慢饮,晏某不胜酒力,想去透个风。”

  他年轻又在鸿胪处事得当,在座的同僚对他都很客气,只说速归,别误了一会儿的第二轮。

  晏闻笑着应下,在离开厢房的一瞬,他收了那副文雅笑容看向江面,那里已无什么画舫游船。

  他冷声吩咐应松道,“去把船放出来,就说屋中宴席尚不够风雅,晏某在白鹭洲头备了烟火给各大人解乏,请他们一观。”

  应松肃然应答,就在他准备离去之时,身后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良辰美景,晏大人是否介意多一人同行?”

  晏闻抓着二楼的栏杆骤然回头,他们宴饮的那间厢房旁边,另一间雅居也掌着灯,门前站着一人,正端着酒壶看向他,脸上没有半点醉态。

  祝约说完却没再看他,而是端着酒掀开帘子进了他们那间屋内。

  芝兰玉树的公子在席间负手而立,他今日没穿那些素净道袍,换了身织金珠灰的圆领衫子,头发用玉冠束起。

  一笑间不是那个小小司业,而是风流贵气的祝府小定侯。

  席上众人都认识他父亲,不少还见过幼时的祝约,故而有些惊喜道,“嘿,这倒是巧了,小侯爷也在呐!”

  晏闻对应松使了眼色,自己则跟着祝约走进屋内,他看见前几日还对他冷冷淡淡的人换上一副熟络面孔,温和笑道,“晚辈本是来消遣的,听见这厢热闹,又听到了卢大人的秦腔,特来敬一杯酒。”

  他没端杯子,仰头就着小壶灌下花雕,修长的颈线上滑过一道淡色莹亮的酒痕。

  晏闻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但诸位官员已经有人抚掌道,“好!小侯爷爽气!咱们也干!”

  “不急。”祝约放下酒壶,笑意不减。

  “我方才听到晏大人说体恤诸位劳苦,特在白鹭洲头备了烟火留待乘画舫一观。可我终究是外席,贸然前来不好,还请诸位大人替我说说情,让我一道去看个热闹。”

  他这话说得诚恳叫人不好推拒,众人先是夸赞晏闻一番好心思,又去打趣晏闻叫他带上小侯爷。

  太常寺卿俞丙嘿嘿一笑,他是个老实人,挠头道,“你可别欺负本部不懂,你二人可是从前的同窗,还用得着我们这些老骨头说情?”

  晏闻赶忙笑道,“那是自然,小侯爷既然在此,必得一道去的。”

  九寺众人没看出他俩间的诡异气氛,说罢就谈笑着往楼下走上码头登船。祝约收了笑,自然而然跟了上去,手臂突然被身后人抓住,晏闻敛了笑意将他扣在原地,几乎将人盯出个窟窿。

  祝约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估摸着觉得自己是来扰乱他计划的,不免有些好笑,于是他也侧过头看着晏闻。

  等人走光了,晏闻却什么也没说,而是沉默地拉着祝约走过幽暗的码头,一道上了那只华美的画舫。

  有那么一瞬间,祝约想起了七年前灵岩山的山道,晏闻也是这样带着他走在黑暗里,仿佛淡墨香气和那一盏竹篾灯笼都还俱在。

  最难不过复少年。

  如今他们都装着深沉心思,怀着鬼胎,唯一不变的恐怕就是自己那份不能宣之于口的逆天道悖人伦之情。

  他看着晏闻抓着自己那只瓷白的手,一时恍神。

  直到舱内冷风迎面而来,吹得他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正在对着他人佳侣胡思乱想后,顿觉恶心无比,刚才陈年花雕味道也跟着泛了上来。

  在走进船舱的一瞬他抽回自己的手臂,趴在船舷边干呕得昏天黑地。

  晏闻被甩开的手僵在那里,替他顺也不是,不顺也不是。

  倒是前排几个大人解了围,转身笑话他,“这船还没划呐,小侯爷就晕了,还是那花雕太烈,逞能了?”

  祝约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然清醒,他收拾好心绪后直起身,神色半点不见狼狈。

  轻声回那位大人道,“是晚辈太过自负,喝酒这事儿竟敢在各位长辈面前班门弄斧,还请各位等我爹回来莫要告诉他,不然这刚回来,又要去山上思过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不再作弄他,画舫亦乘着月色,随着清波往前荡去。

  祝约没看身侧的晏闻,他收拾好自己坐下后,只望着外头的粼粼河水,“今夜是烟花,还是好戏?”

  晏闻看着前面宴饮的司部官员,卢肃就算半醉也身板挺直,一如这个人的刚正严明。

  他形容淡漠,“那要看卢大人怎么想。”

  “晏闻,你我终归是不是一路的。”祝约突然嗤笑一声,答非所问。

  晏闻听到这句直白的话,转身在热闹交谈的人群里静静地看他。

  祝约正抱着手臂,枕在窗棂上。

  他的侧脸映着波光,和小时候比其实没怎么变,眉尾眼角像是画师细细勾勒的水墨,是一副极其斯文柔和的精妙长相。

  让晏闻想起刘寺丞曾说祝约的母亲周大小姐曾是金陵城有名的美人。

  可惜红颜薄命,祝约去到梅里时斯人已逝,晏闻从未有幸得见他的母亲一面,但她的容颜足以从祝约的长相上窥见一二。

  只是不知为何这张脸在此刻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哀凄。

  “我不会像你那样自不量力的劝旁人罢手,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做什么事。”

  祝约不知他心中所想所惑,平淡地说着此行的目的,“我来不过是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对宋平章下手......就算你不情不愿,但看在你放我上船的份上,我提点你一句,宋二是个难得的将才,且他和家中这几位早就亲情淡薄了,拿住宋旭的命脉不代表就能拿住宋昶的。”

  “小侯爷不必担心。”晏闻收了眼神坐正,他懂祝约话里的意思,并不多说自己的计划,“我自有打算。”

  乍然听到小侯爷三个字时,祝约眸中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快看!”。

  前方白鹭洲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其间一点火星乘风升上暗夜的空中,旋即炸开簇簇绚烂的烟花,也照亮了这一片的天际。

  画舫中气氛高涨,席间有人探出身去,拍手高呼这朵是仙人骑鹤,另一边又有人难掩兴奋,说看那朵最亮的是洛城姚黄。

  祝约没有循声去看,他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一场给九寺观赏的盛景,更不是给他的。

  他的毕生盛景就在身侧坐着,满目肃然和疏离。

  祝约在心里低低地叹,他果然还是不能离晏闻太近。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靠近一寸,拼命压住的情绪就会全然翻涌上来,跟魔障一样疯长蔓延,直至将他压垮,逼疯。

  明明从来都是清醒过头的人,如今也几乎在漫天飞彩中迷了心神。

  祝约伸出手去,在满堂欢呼中悄悄抓住了晏闻无意散落在他身边的一片朱色袖角。

  哪怕今夜暗流汹涌,哪怕洲头烟火即逝,这一瞬也是他对自己七年的放纵。

  毕竟这里是秦淮啊。

  大朝百年,无边风月。

  晏闻正耐心等着芙岚成事,突然觉察自己的袖子似乎是被人牵动了一下,他以为祝约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于是探身去听,结果瞥见自己的衣袖正整整齐齐地放着。

  身边的小侯爷正仰着张俊脸看烟花,双臂仍抱在怀里,就好像刚刚衣袍微动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晏闻有些疑惑,但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多久,前方水路拐角处就有一阵凄厉女声传来。

  “来人呐———!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