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1章 诏狱

  整间屋子都是暗的,砖墙褪了原本的黑色,露出里面常年水沁的灰白,只有一盏灯悬在头顶上。

  那根蜡烛烧得就剩了短短一截,尽职尽责地照亮这一方天地。地面上干涸的污糟事物就在这幽暗的光里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些曾经都是属于大明官员的一部分,他们封侯拜相,轻衫打马过金陵,最后的结局不过是这里满地的血渍和碎肉。

  穿着囚服的人动了动早已干涩浑浊的眼球,他呼出一口浊气凝在冰寒彻骨的空气里,不再看地上那些东西,而是抬起眼,看向了那簇快要熄灭的火苗。

  身后铁铆子拴柳木的牢房里有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他知道前几日那里头的人犯还是个精壮的八尺汉子,今日已经如丧家野犬一样,哭的声音都低了许多。

  “今年是什么年份?”铁铆子后有人发问。

  “承...泽...五年。”

  有低声啜泣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随后是更为惨烈的叫声。

  那是行刑的声音,囚服老人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低声发出嗤笑,不知道是笑这些没了筋骨的余孽还是笑自己蹉跎一世的下场。

  “已经两天了,谢大人还是没想好怎么说么?”

  面前微弱的光亮中有人发问。

  那声音说不上热络但也绝不算冷淡,他很客气,好像这里不是锦衣卫的诏狱,而是在城里繁华的饭馆里。

  谢铮钉死在木板上的手掌缓慢地张合了一下,这一挣其实已经用了他很多力气,但一圈圈绕在他手腕上的精钢锁链连一点声儿都没发出来。

  眼角余光里那片银白色的飞鱼服渐渐靠近,金线描绣的麒麟在黑暗中和他张牙舞爪地对视,曾几何时,他此生最瞧不上的酷吏刑狱最后竟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谢参政,锦衣卫对您...”年轻的千户皱起了秀挺的眉毛,似乎在暗示狱中那些惨烈的呼救来自什么刑具。

  一身白袍和遍地血污碎肉格格不入,他走到刑架前抓住谢铮的一处伤口,硬生生将那处刚愈合一点的皮肉撕开,殷红的血肉翻了出来,谢铮能察觉到疼,他却没力气再去挣扎反抗什么。

  千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声音低沉,“已经很是尊敬了。”

  这倒说的是句实话,谢铮居然有些想苦笑,诏狱手段通天下恶名昭著,他知道不论官阶家世,进了这门就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剜肉放血,抽肠去膝,无所不用其极。

  新帝登基五年,如今不过才二十一岁,主打一个“仁治”,下令改了锦衣卫刑罚手段,这几日招呼他的无非是钉手断骨,一边让他疼着一边不让他死,和过去比起来,的确当得起尊敬二字。

  “就算熬死在这里...”

  谢铮动了动开裂的嘴巴,胸腹中剧痛传来,他顿了顿,疼得额上冷汗一片,声若蚊蚋却带着股不服输的气劲,“老夫穷尽心血为新朝...平定,为天子立国......就算是熬死在这里,也要说一句,不曾做过,就是不曾做过。”

  徐逢像是早有预料般叹了一口气,他放下扣住血肉模糊创口的手,取了帕子细细地擦着指尖的血痕。

  继而他抚着腰间那把绣春刀好言相劝,“白纸黑字的东西,请您到这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罕东卫那一战,皇上还在生气呢,今日来的是我,要是改日来的是谢工部,谢参政觉得自己还能说出这几句话吗?”

  这三个字一出,谢铮几乎是本能地颤抖了一下身子,无神的双目突然像是涌出无尽的憎恶。

  “卑劣无耻!”

  强弩之末的身子猛地一颤,铁链终于随之“哗”了一声,喉咙口的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一口红黑混着的血喷在了眼前早已看不出颜色还结着冰碴子的地上。

  被钉死在刑具上的人,头一歪,晕厥了过去。

  墙角有饿了几天的老鼠闻着这味道,竟也不害怕,悉悉索索地摸了出来。

  “得了。”徐逢目露厌恶,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文臣不禁折腾,也没忘了总指挥使于羡鹤的命令,谢铮的话能套多少是多少,但这个人,暂时不能死。

  徐逢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最后缓缓放松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招呼身边的小旗,“去找几个靠得住的郎中来,加点干草铺上,顺便把老鼠理了。”

  那小旗不敢多问这位年轻却颇有手腕的徐千户,忙领命退了出去。

  徐逢又看了一眼晕死过去的谢铮,他不懂什么文人风骨,只知道这老头子实在是倔得厉害,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抬步离开了诏狱。

  十里之外,秦淮河畔。

  天上飘着点细碎的雪沫,这天气像要下雪又像是小雨给人带来的假象,远去的水脉灯影憧憧,隐隐能听见有人在阁楼上轻笑,车马碾过浅浅的水洼,留下一抹若有似无的香气。

  小沧洲上,于羡鹤点了炉子,亭廊四周被月影纱围住,既能看见朦胧的月亮,又能挡住风。

  今夜在这条河边设宴的门户不少,而他身为锦衣卫去谁家凑热闹好像都不太对劲,锦衣卫设立以来就是忠于皇权,只听皇帝一人调派,又因行事做派不受待见,所以那些摸爬滚打在官场上的人精也明白这个道理。

  春分这样一个吉日,竟是一封请帖也没收到。

  炉子里的火苗窜了两下,有脚步声靠近这间小小的亭廊,于羡鹤忙给一边的陶杯里填上热茶,笑道,“怎得?没被人看见吧。”

  “看见也无妨,今夜这么大排场,官眷马车都停了十几辆,谁知道我这样一个微末小官在哪里。”

  一只莹白的手挑开了帘子,来人矮身进了这间亭子,没穿亲贵宗族时兴的斗篷,湖绿的道袍上也没绣花样,只是落了点新雪权当点缀,一双眼睛在夜里格外清亮,瞥过桌上的茶点,在于羡鹤对面落座。

  “你不冷啊?”于羡鹤有点无奈,抬手又添了块炭。“这身行头别说是世族官员门户,就是平民人家也不爱穿了。”

  新朝气象革新,脚底下踩着千百年前魏晋的道路,讲的就是个名士气度,刚才从这条街上走过去的世家公子,官员亲贵,无一不是腰扇玉带,谈笑风流。

  嘴上虽然这样调侃,但一身素服丝毫不掩那张似玉雕琢的面孔,金陵人都说小定侯生得是一双桃花含情目,却不爱笑,因而那双眼睛总是过于沉静,平白给这年轻的公子哥儿添了几分老成。

  祝约恍若未觉,摇了摇头,“旁人衣冠翩翩是有事可贺,我穿成那样要贺什么呢?”

  于羡鹤失笑,他知道祝循如意不在此,如今这天底下有两件大事,一是北界鞑靼铁骑进犯罕东卫,打了永硕将军张维一个措手不及,好在最后险胜,捷报传回应天府还夹着一份烙了朱漆,请天子亲拆的印信,里面是几封陈年书函。

  先帝马背打下天下,对北方战事速来主战不主和,在位二十七年将边境尽数收入大明版图。后来先帝年迈病重,似乎也觉得手中沾了太多人命,在垂暮老年多出些仁慈,又或者是想为了儿孙积德。

  那之后武英殿内下了一道旨意,决定开放商道,允本朝与鞑靼瓦剌通商,不再战争。

  当时的诏令尽数出自参知政事谢铮之手,那些陈年的书信有的是议和商讨,有的是大明法令,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文书,最下面却压着一封密函,上面写明了罕东卫最新的布阵与奇袭办法。

  字迹与这位谢参政一模一样,短短几天,下诏狱的下诏狱,抄家的抄家,更要命的是乌衣巷的谢府里翻出了更多谢铮的书信,都是通敌叛国的铁证。

  谢家独子谢原身为工部侍郎兼太子侍读,已经脱帽戴罪,跪在武英殿外,直到今晨跪得晕死过去才被抬回东宫,名为修养,实则软禁。

  “太子哭闹不休,不肯皇上治谢原的罪,眼下人应当无碍,只是......”

  于羡鹤沉默了一下,见祝约依旧没什么反应,才慢慢开口,“皇命已下,他醒了之后也要下诏狱,谢铮还活着,就是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皇上命我肃清巡视三大营,想来是不让我插手,我走的这段时间,案子落在徐逢手里。”

  “谢铮认了吗?”祝约抱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没有喝,定定地看着茶水里一小片叶上下浮沉。

  “没有。”于羡鹤低声道,“我赶回来之后,以案情尚未查清为由下令,不许人死,但也只能拖一段时间,循如,你可有什么办法?”

  祝约与谢原曾是同窗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毕竟那一年的国子监出过太多名震江东的少年才俊,有如今擅工部事的谢原,有佥督御史岑怀礼和文震凤凰台却不愿入仕的明钦,还有如今人人都要敬畏的天子近臣鸿胪寺卿晏闻。

  于羡鹤武将出身,年轻鲁莽,他认识祝约时还是一个小小的三大营校尉,后来在春狩中误打误撞教皇帝射中了一头黑熊,从而得以重用入了锦衣卫,也渐渐听说了那一年国子监“凤凰台上凤凰游”的美名。

  这些少年入新朝后无不在自己的位子上大放异彩,辅佐效力。起初他从未想过祝约也是那一年的进士,后来才知道祝约排在最末几个,连官职也是皇帝看在他父亲定侯祝襄的面子上给了个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

  祝约找到他询问谢铮一案时,他才恍若记起来,祝夫子当年是国子监里没能振翅的凤凰。

  “我没有办法。”祝约摇摇头,苍白的脸色在炭火下稍微暖出点血色,“这件事认或不认,谢铮都已经这样了,圣上跨过你直接让徐逢来安排这件事,本身就没想让谢铮有活路。”

  年轻的帝王多疑敏感,他希望谢铮去死,不管通敌叛国是不是真的,这其中的另一层原因,他隐隐知道,却不能为外人道。

  于羡鹤虽然身为锦衣卫总指挥使,却是个讲理法的人,承泽帝十六岁即位,素闻锦衣卫行事残暴天下尽知,上任第二年就撤了原指挥使的职,扶于羡鹤上来为的也是一个仁君的名声。

  可这些年下来,于羡鹤再仁慈,锦衣卫终归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内里的腌臜一直没有变过。

  “所以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谢原?”于羡鹤也不跟他绕弯子,放了块茶膏进炉子,“说说吧。”

  祝约勉强一笑,反问道,“逍遥,你不怕他们的通敌叛国罪是真的?”

  “说实话,我不怎么信。”于羡鹤摇头,“我虽然掌锦衣卫时间不多,案卷倒看了不少,谢氏五代文臣,再翻三代亲族都和瓦剌鞑靼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通商以来战事少了许多,鞑靼瓦剌贸易也让他们这些游牧小国富庶了不少,足以证明先帝和谢参政的法子是好的,如今他再挑起战事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是啊,有什么好处。”祝约轻声道,“张维的为人朝中都看在眼里,他没什么理由去陷害谢铮,朱漆印信如果不是假的,那是谁给他的呢?这件案子疑点太多,圣上直接交给徐逢去办,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秦淮河上有一叶孤舟飘过,似乎传来几声欢声笑语,搅动一绦寒天绿水。

  “那你说怎么办?”于羡鹤听得动静,状似无意地移开目光望向水面。

  “要救谢原,只能让谢铮死,而且是至死都不肯认罪。”

  祝约没去关心外头,他仍然是望着那杯子里灯火的红色倒影,“只要谢铮至死不认罪,就能拖点时间,至于谢原,我一定要救。”

  于羡鹤早就猜道是这个结果,一时间静默地没有搭腔,半晌,才将面前的小杯一丢,看着河面上那艘小船荡过去的方向,感慨道,“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不能自尽,只能至死不认罪,尸体上要有些什么花样不用放到台面上讲,二人都心知肚明。

  “聊完了愁事,就要聊喜事了。”于羡鹤转过身,半带开玩笑的模样,“我的小侯爷啊,那个晏闻,给你发帖了吧?”

  祝约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终于有了些波澜,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从桌上起身,露出了宽大袖子里一只精美的木匣。

  “咳咳咳。”于羡鹤一阵猛咳,他本来只是一句玩笑,眼下倒真的目露几分不解,“你居然真的要去?还备了礼?!”

  应天府所有官宦人家都知道司业祝大人不喜人多,清心寡欲,难请得很。

  原本一个不堪大用的六品小官也确实入不了他们的眼,偏偏祝约托生在出了两代将臣的金陵定侯府,有个当将军收复西南十二城池的祖父祝豫和跟着先帝征战多年的父亲祝襄。

  承泽元年,定侯祝襄和秦王朱桯扶持当今圣上登基,如今虽兵权被削去大半。金陵城中还是敬祝襄将军三分。故而每次赏花斗戏,秦淮设宴也都会有一份请帖送到祝府。

  面子上虽过得去,难免背后一些口舌。

  金陵早有传言说定侯府到这一代也就这样了,两代武将最后出了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小文臣。又有人说皇上宽厚,还肯给一个官职让定侯府不至于没落在金陵崛起的门楣当中。

  那些宴席真真假假,了无生趣,所以祝约通常装病躲懒,渐渐地就得了个不喜欢人多,好清净的名声。

  如今他要去赴宴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于羡鹤睁大了眼,“那可是晏府的席面,你不怕那帮老东西明里暗里讽你刺你啊?”

  祝约看了眼那匣子,抬手擦了擦上面融掉的雪水,声音听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

  “请帖都送上门了,不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