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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之后的记忆就很模糊了。

  绿谷在这段自知虚假的恋情中压抑太久,但也明白,导致现在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因此很快停止了哭泣,仅仅抽噎着,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泪渍在来回擦拭双眼的袖口上留下大片的深色湿痕。愧疚令他一直低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不管是愤怒,还是惊讶,或是厌恶都是预料之中的反应……倒不如说,不会那样反应的人才不正常。

  而他害怕看到这样的轰焦冻,不久前才目睹过对方和父亲之间的针锋相对,时间太短,绿谷出久实在没有办法把其中的角色替换成自己。

  绿谷站起来,低着头,两手拉紧裤腿,被泪水浸泡过的声音沙哑脆弱。

  “如果生气,现在就狠狠揍我吧……”他咬紧牙关,“但我也知道,这样根本无法让你泄愤……因为我欺骗了你——”

  话只说了一半,绿谷紧紧闭上双眼,抿起嘴唇,他挣扎了好久,预期之中的拳头却未落在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上。空气安静极了,除去风吹叶片的沙沙响,他听得清晰的怕只有轰焦冻粗重呼吸时的喘息声,轰没有对他说任何一句话,而绿谷夸张地害怕起对方在过度震惊中失去意识,偷偷将双眼睁开一道细缝,朝上望,却直勾勾地落进了那人无声构造的一张网里。

  Alpha的信息素气味酸涩辛辣,近乎没有一丝甜的味道,绿谷误吞了几口,又很快被它们刺激得忍不住皱起眉头,在没有等到回复的情况下,他满脑袋里只想着快点逃跑。

  快离开吧,快让他离开这里吧。

  绿谷勉强挪动一只脚,鞋底擦过地面发出了打破沉寂的一声响,好像扎进人大腿里的一把匕首,血流下来,刺痛让麻木的躯体恢复意识,再走一步……他慢慢后退,直到距离拉开至某个界限,再往后便是终点了。

  是他一开始便预料到的终点。

  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至始至终坐在盆景边缘的轰焦冻,即使被告知自己是个受了欺骗的可怜虫,仍旧低低地压着脑袋,额发遮过双眼,一言不发,还沉浸在一场悠长梦境中似的。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遭遇永久睡眠的黑魔法,即使无法从梦中醒来,却还有怀抱真爱的王子为她披荆斩棘,可代表勇气与力量的王子也落到同样下场,又有谁来为他策马挥剑,为他送上真爱之吻呢?

  “……对不起。”

  坏事做尽的魔法师对王子低声说。

  慢慢倒退,直到走完最后几步,绿谷推开了虚掩着的顶层铁门,逃了出去。

  留在顶层的人并没有追上来,离开那儿的绿谷很快坐了下行电梯,返回没剩几个人的办公室里拿走自己的东西,多年的工作经验令他十分擅长表情管理,就算其他人问他不拿东西跑去哪里了,得到的回答也只有那人敷衍的“去办了点事情”,附上一个一成不变的温暖笑容,平常得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被抢走打火机和香烟的内田意外还在办公室守着,看到绿谷后赶紧凑了过去,他搓着手,又大咧咧地摸摸头发,最后才在绿谷带着催促的眼神下开口。

  “课、课长呢?”

  绿谷心里猛地揪紧,可还要做出最像自己的模样:“内田君找课长有事吗?”

  “哎呀……就刚才想在楼梯间抽烟,课长忽然跑过来,抢走我的东西上楼了。”他拉拉绿谷的衣摆,“打火机是女朋友送我的交往礼物,刚买不久,但我实在不好意思问课长要回来……”

  “你和课长最近走得那么近,明天上班帮我问问吧?”

  “如果前辈答应我,我待会儿去约会就不紧张了!”

  绿谷看着那个总是举止言行轻浮的年轻人此时羞涩的样子,想不到真的谈了恋爱时竟也是一副单纯模样,吃惊之余想,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透周围每个人的本性,包括在顶层上坐着的轰焦冻。

  他只是看到了旁人对自己而言最有吸引力的地方,这样一想,实在是肤浅得可怕。

  “……嗯。”

  绿谷对年轻人点头,然后目送那人小跑着赶去约会的背影,陷入恋爱中的每个人都是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世界的颜色都被他人所点缀,一睁眼便是饱满的彩色,而想要在其中保持眉头紧锁的状态的确很难。

  即使五彩缤纷的世界现已变回了单调枯燥的黑白,他又何尝不是这样。

  ++

  绿谷第二天向公司请了日假,表面说辞是身体不适,但真实原因只有自己清楚,他还没有足够的和轰焦冻见面的勇气。

  对那头的客套性关怀表示感谢,绿谷挂了电话后,如释重负般倒回了客厅沙发上,搂紧抱枕将自己放空。他记不清自己昨天是怎么到家的,到家后有没有吃饭洗澡,意外平静的思绪好像使他再哭一场都做不到,最终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沉进了黑暗中。

  原以为那么喜欢,多少会有几道短时间磨灭不去的伤疤……可梦境中竟没有对方的到访,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

  醒来后不意外到了隔日清晨,绿谷做了个简单的洗漱,离开前又在置物架上看到了轰留下的牙刷与毛巾,结合昨天在办公室听到的对话,他才意识到,对方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里过夜的原因——现在没有恋人和猪排饭做遮掩,这人和父亲关系又那么紧张,接下来又会去哪里度过漫漫长夜呢?也许不是绿谷该思考的问题了,念想至此,他便抽出那柄浅蓝色牙刷,果断扔进垃圾桶。

  还有不到24个小时,他需要彻底擦去身心环境中每一丝属于alpha的气息。

  窗外天空蔚蓝,升起不久的太阳温暖明亮,把电量见红的手机随便一插,绿谷拎着脏衣篮去卧室里转了一圈,又捡起了昨天下班后扔在沙发上的衬衫及外套,洗衣机吃饱了,轰隆隆开始工作。这点时间里,他又溜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找出赏味期限到今天为止的切片面包,白玫瑰牛奶倒了满杯……早餐看似营养,实际上,冰箱里也就剩这两样能吃的东西。

  盘算着下午去超市采购一趟,绿谷尽可能装作没看到除冰箱以外的厨房环境,在这里干过的事情,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不论是从后拥上来的双臂,对着耳朵缓缓吐出的情话,还是深埋体内的炙热,过后的“胡闹”只要想起,男人便会反射性的面颊发红,摇摇头,立马朝一侧的空气挥手。

  “谈恋爱”不过三周不到的时间,比起一段难得的经验,和alpha度过的时间,更像是准备踏入某个阶段前的准备期。

  可是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少,亲吻拥抱以及进一步的身体交合,但绿谷细想,他们开始关系的契机正是一次巧合得不行的肉体接触,现如今丝线胡乱蔓延交缠,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

  他不了解轰焦冻,反之亦然,好像彼此都带着面具互动——绿谷忍不住叹气,对方甚至可能对他的面具并不敢兴趣,轰焦冻需要的,只是契合自己信息素的omega,他的番——这么想想,悲哀的还是沉浸在准备期的自己,是他太过盲目擅自越轨。

  是他忘记了自己的伪装,忘记要做一个老老实实掩盖身体缺陷的omega。

  被欺负的经历让初中过后的绿谷意识到,不会散发信息素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尤其是生来身体构造独特的alpha及omega。而高中以来,知道他秘密的人不过就要好的丽日御茶子及饭田天哉,绿谷的两位挚友,绿谷学会了掩藏发情期症状,本能把学生证上性别的一栏用手指摁好,其他同学将他当做beta的一员,他笑而不语,安安全全地过了三年。

  高中毕业后读了大学,大学之后进入社会。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自私又孤独,绿谷在这里工作了五年,目睹每个新来alpha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有意无意把办公室里的单身omega都闻一边,而他身上只有淡香水伪造出的虚假信息素,吸引不了谁的注意,自然也被排除在关注列表外。

  渐渐地,有人猜他是不是beta,他温柔地微笑,不做言语。

  又有人问他是不是已和alpha结番,他温柔地微笑,只微微摇头。

  信息素味道千奇百怪,想讨好关系的后辈有时候跑过来,草草嗅两下便夸赞“前辈的信息素真好闻”,他笑容里带着无奈,有时也会客套地回一句。

  游刃有余地同外界周旋,在混杂的环境中,他巧妙地掩藏自己特殊的地方,连omega独特的发情期都无法将其动摇半分。

  都说恋爱使人变傻,轰焦冻的出现,无疑破坏了他一如既往的伪装。

  加班夜晚偶然爆发的发情期,缺乏紧急抑制剂的情况下铤而走险。情欲烧坏绿谷的理智,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另一张脸孔,双脚颤抖着走进不可踏进的禁区,alpha信息素将他包裹,把伪装抛在脑后,一直以来坚持的事物被轻易地破坏干净——

  他只记得,自己是个omega,他需要让身心平静下来的番。

  而如果alpha刚好是轰焦冻,那才是上帝为他迟迟准备好的、千万分之一的奇迹。

  “货物送到了,下次也请使用我们的宅配服务!”

  中午随便叫了个牛肉饭的外卖,餐盒扔下没多久,绿谷打算换身衣服准备出门,宅配员刚好给他送来个大纸箱,重量不轻,可送货地址让omega看到的第一眼便放下心来,很快配合对方完成流程,然后用美工刀把母亲送来的纸箱完全打开。

  满满的蔬菜和大米,还有自家做的一罐腌梅,唯独少了一封手写的书信,绿谷把箱子放进厨房,想收到母亲照顾也不算第一次,过后打个电话汇报一下就好。

  于是换了出门穿的衣服,绿谷把家里审视一边后,往便利贴上写下要买的必备品。他来到离家最近的大型超市,有目标性的搜索着,一样样物品装满手推车,直到纸条上写的全部采购完毕,他才开始考虑晚上的食谱,又回到了冷藏柜旁。

  绿谷在一袋袋摆放整齐的荞麦面前挪不动腿,心里自嘲怎么还想着过去的约定,手却不受使唤伸了过去。绿谷忙赶在指尖碰到包装袋前停手,荞麦面是不难做,可没有谁陪着一起吃,他害怕自己尝不出其中的美味。

  恋爱也一样,没有正确的人陪伴,哪会有什么腻到骨头里的甜蜜。

  盯着荞麦面,想着约定,绿谷又忍不住想捡收好的负面情绪,超市人多,两位女性恰好从他面前走过,应该是太专注交谈,不小心撞了一下绿谷的手推车。

  “啊,对不起。”

  绿谷对她们摇摇头,女人收起窘迫的笑容,她们绕过绿谷朝前走,对话并没有因为意外的插曲而暂停。

  “帅哥痴汉,社会真有这种人设啊。”

  “但被抓了现行,脾气还那么暴躁……”

  绿谷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思考菜谱过头,现在有无意间听到的对话提醒,他才感觉到隔着几个货架传来的骚动。

  本着看热闹的心态,他推车靠了过去,骚动发生在离收银处不远的空地上,人群将骚动中心围了三层,绿谷推车站在最外层,就目前看到的状况说,不算是个最佳观赏点。

  “……妈的,有完没完!!”

  绿谷刚想推车离开,人群中心的声音勾住他准备迈动的右脚。一闪而过的猜测令他放弃装满的推车,找个空隙处,打算从最外层慢慢挤进去一探究竟。

  “怎么,摸了屁股就想抵赖吗!”

  手臂上闻有大片刺青,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男人搂住穿着暴露的女性伴侣,盯着面前的另一名事发者,扬起下巴,大声呵斥道。

  仗着人多,他大声说:“趁着人多跟在她后面,你可是摸了三次啊!三次!”

  “闭嘴垃圾!”手里攥着帽子,拥有绿谷所熟悉的面孔的男人很快反驳,“都说了,只是想过去提醒你们有痴汉,老子才不想和人渣干一样的事情啊!”

  “穿着机车服装什么正直青年!”

  “哈?你手臂不也有刺青吗!”

  世界真小。

  金发,张扬的刺猬头,凶狠的上挑眼,写满暴戾的红色瞳孔,愤怒时总会咧得十分夸张的嘴唇,唯一不同是记忆中的脸庞较如今摆脱了太多年少的稚气,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勾勒出成年男人的味道,即使极易暴躁的性格一如既往,还有那个对待自己父母也完全不柔和的、粗鲁的说话方式。

  挤进人群,又近距离旁观了双方争执,绿谷擦了擦双眼,确定自己没有把男人口中的“机车服青年”看错后,他朝两旁的陌生人道歉并很快突破最后一道屏障,且赶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不由自主地喊道:

  “小胜?!”

  爆豪胜己,绿谷出久初中毕业到现在,十来年见面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出来的青梅竹马,此刻被当成了大庭广众下对陌生女性做出越界行为的痴汉,黑着一张脸,正在黑与白的边界线上奋力挣扎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