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谋躺在手术台上,灯光从天花板上罩下来,明亮得刺眼。南阳的天气偏热,他的身上又盖了条单子,还是觉得凉飕飕的冒着寒气。

  他想不起那天是怎么从港口回去的,只记得胸口挺重也挺痛,好像被掏走了原有的东西又用石块草草地塞满。他不怕痛,他怕不痛的时候心里就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知道往后该怎么过,说来奇怪,他都快忘了和公瑾在一起之前是如何生活的。

  回到总督府他和兄长大吵了一架。他问兄长为什么要赶公瑾走。兄长说让公瑾在柴桑呆不下去的是你,你做的混事以为我不知道,拿的起放不下还算孙家的男人?仲谋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在参谋部也是做戏给我看的,你又算我哥吗?兄长气极,扬着手却没招呼到他身上。

  后来子布来看他,抱着他哭得很厉害,一向严厉的脸扭成一团,眼泪鼻涕都钻到花白的胡须里。子布说一切都会好的,谁都不会怪你。

  他说我大概好不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忘了公瑾。越想忘就越记得清楚,睡觉做梦都是他。

  子布哭得更厉害,他说:仲谋,如果你真的想忘记,我有个同宗,他是个医生,他也许可以帮你。

  他本来觉得已经不那么难过,那时却突然有点想哭,他说我想象不出忘了公瑾我会是什么样子。

  子布说如果你不想忘,我们不会逼你。

  他说不,我想忘记,让我忘记。

  医生打开仪器的时候他的意识还很清醒,他们说为了避免他变傻,脑部手术不会用太多麻醉剂。

  医生将一块半透光的玻璃板从他头顶的铁架上拖出来,一边说着没事的很快就好一边让它覆盖住他的脸。他点着头说嗯我准备好了,眼泪却在玻璃板下面流得稀里哗啦。他知道他的一部分就要被永远地抹去了。

  

  柴桑难得地下了场雨,大雨过后恒星的光芒穿过散开的云层投下来,几片枯萎的树叶落在地上,被来往的机器辗进潮湿的沙土。

  仲谋靠在椅上,心底有种暴雨冲刷过后的平静。他看着公瑾踏过水台走进来,脱下外套递给机器侍者,里面的衬衣是一尘不染的白。

  “我等了你很久。”仲谋说,一天没开口,声音都变得粗哑。

  “今天子敬有事来指挥中心,所以晚些。”公瑾松开领口的衣扣,吐出一口气。

  “不是今天。”仲谋抬起头,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公瑾。“从十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我一直在等你。”

  公瑾发觉他的异样,无奈般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又是这样的态度,永远摆出成熟大人的姿态,把他的怒气当做无理取闹。“别把我当成任性的孩子,我不需要你勉强忍受我。”仲谋咬了咬牙。“面对我很难受吧,所以你不肯回柴桑。”

  “我不觉得难受。”公瑾很快地否认。

  “可我觉得难受。”仲谋狠狠地瞪着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不如不回。”

  公瑾看着他,短暂的沉默之后说:“你说得对,我不该回。”

  仲谋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火气腾地往头顶上冒。“那你走啊,走得越远越好,就像十年前一样!”

  “你想起十年前的事了?”

  “是,我想起来了。”仲谋说,嗓子发哑,“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说的每句话,是你在我的心里挖了个大洞。你说得对,子布对得起我。我不恨他,我恨你。你应该早就知道,就算抹去记忆,潜意识还是忘不了。”

  公瑾捂住额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问:“你打算怎样?”

  “作为江东的总督,我很感激你这些年的帮助。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们谁也不欠谁。”这些话像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空茫茫地没有一点真实感。“以后……就不要再私下见面了。”

  “你考虑清楚了?”公瑾的眼眶红了,声音有些颤抖。

  “我考虑得很清楚。”

  “那就这样。”公瑾闭上眼。

  “东园我还是送给你,作为纪念。”

  “不需要了。”公瑾避开他的目光,似乎和他视线相对是一种折磨。“留给需要它的人吧。”

  仲谋还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没想象中的痛苦,也没有解脱的快感,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觉得他很清醒,从没这么清醒过。绕过了一个圈,终于回到原点。

  

  第二天仲谋一整天都在书房里看议院发来的提案,下午通讯器突然响起,他拨开通讯屏看到义封焦急的脸。

  “我现在在港口,我要回舰队去。”

  “现在就走?”

  “是啊,我刚决定的。”

  仲谋有些发懵:“不是说好在柴桑留五天?”

  “我也不知道。”义封看了眼时间,“是我们上将要走。我要跟他一起过去。”

  “不需要我去送你们?”仲谋心里莫名地发痛。

  “就我们两个,就不用麻烦了,你忙。”义封望了眼运输机的连接通道说。

  “……路上小心。”

  “别一副死人脸,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义封嘿嘿一笑,“我们可是早上八点的太阳,一定会拿下南郡胜利归来的。”

  “嗯。”他点着头,眼前突然就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