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文野陀太威尼斯海岸>第24章 远行的郁金香

  【七十三】

  福泽谕吉抱着绫辻行人一步步往陵园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茫然若失的京极夏彦。

  对方年纪大了,衣着打扮有些邋遢,年轻人自然是恨透了这个夺走了行人性命的老东西。三个人在前面走,谁也没回头搭理抱着个糖罐子的老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京极看起来十分愧疚,“福泽先生,看样子我杀了绝对不该杀的人,他的工作以后我来顶替吧,我尽力去做到他也能做好的事。”

  年迈的社长突然踉跄几步,他把浑身是血的行人抱得更紧一些,怀里少年人的帽子因为动作而掉在地上,夏风中铺开明亮如郁金香心蕊的嫩黄色发丝。

  原本行人应当是这样明媚又生机勃勃的孩子,想到这一层,他们走得很慢很沉重。

  侦探社所有的成员都在翘首以盼,等着乱步和社长他们把那个无所不能的杀人侦探接回侦探社,女孩子们一定已经洗好了蔬菜水果,等着行人做好一顿丰盛的庆功宴,再听他们是如何把想要对绫辻行人不利的家伙抓回来。

  太宰还在病床上等他的老师夸他做得很好,深爱着行人的特务课女孩还握着没送出去的巧克力,年轻人们纵酒狂欢直到天明。

  多少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在大战结束的时候,英雄被爱人的冷枪击中,流着眼泪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行人的衣服就这样不行吧,我去买个好点的衣服。”乱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强大的愧疚感包裹着他,如果当时他更快一点,如果他意识到杀手会是京极夏彦,如果……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乱步也逃不开这种生离死别的绝望,这片墓园附近就有入殓师开的商店,把行人送过去打理好也不过几步路,这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几个人呆坐在门外,谁也不忍心再看那个曾经骄矜明媚的少年一眼,直到入殓师带着冰冷的目光走出来。

  “骨骼皮肉完整修复三十万日元,膝盖骨填充有钛合金,石膏,陶瓷,用硅胶贴上十万日元,什么价位,选哪个?”一头银发的青年入殓师冷冷道。

  福泽谕吉及时按住了国木田的拳头。

  “都要最好的,”乱步冷冷道,“我们有的是钱,但是你得保证真材实料,手工要好,不能让人看出来。”

  银发青年点点头,淡淡道:“你可以看着我工作,那孩子缝好之后保证和活的一样。”

  京极夏彦从兜里掏出来一大把钞票,讪讪道:“我来付我来付……”

  他根本并不认识绫辻行人,也从未听说过福泽谕吉有这么重要的一个漂亮孩子,如果时间能够倒回,他一定不会以这样习以为常的手段,把绫辻行人堵在机场安全通道。

  对方实在是身手不凡,甚至灵巧的钻进了排风口,可还是被自己用铁钩勾住肚子,摔在地上一点点掰碎能逃离的骨骼。

  那孩子哭得很漂亮,一双森林色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在撒娇又像是欣慰,带着他看不懂的情感和话语,在京极夏彦把铁钩伸向他的胸膛之前咽了气。

  没有求饶,没有呼救,唯一一句遗言轻飘飘的——谢谢京极老师多年来手下留情。

  “哭什么,”乱步冷冷的翠色眼睛扫过三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要哭去医院对着要死的人哭去。”

  这句话唤起了国木田的理智,他意识到那个银发入殓师一定有问题。

  仔细思考下来,一个入殓师怎么会拿得到钛合金制作的骨骼,这种合金非常少见,即使是医院也很少会用这样的材料,这附近的墓地确实都埋着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有这样手艺的入殓师应该早就在太宰的观察名单里。

  答案是对方是凭空出现在墓地附近,完全知晓行人的遗体已经残缺不全。而从空旷的机场大厅到墓地这一路上,短短半个小时,对方就已经布置好了这个店铺,坐等他们前来。

  对方确信他们一定会来,想到这一层,国木田头皮发麻冲了上去,他不希望乱步先生一个人面对那个神秘莫测的银发入殓师。

  乱步脸上的汗流下来,行人的遗体上一定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才会让这个银发入殓师如此执着的前来查看,刚刚已经说好把遗体交给他,此时此刻再夺回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理的借口。

  国木田的心提到嗓子眼,正打算用暴力手段制服银发的入殓师,夺回行人的遗体,却不想看到了银发入殓师的手。

  指尖上残留一点点黑色粉末,甚至不必探究硝烟反应,银发入殓师是有备而来,他们一定有实力带着乱步先生脱身。

  可行人的遗体上还带有机密,如果银发入殓师去查看,行人用生命保护的情报将会失去价值。

  乱步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七十四】

  此时此刻,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坐以待毙,国木田急急的走过去。

  “师傅,你看外面那个疯子已经给钱了,”国木田轻声凑过去把入殓师拽到一边,“钱咱就对半分了吧,不用缝了,反正人也死了,谁也不会去挖坟看,遗体告别有个脸就行,您就行行好卖个裹尸袋。”

  国木田的演技堪称一流,活脱脱一副赚死人钱也无所谓的市井小人形象,他没指望能拖住入殓师,拖延时间就多一份希望。

  对方一定人手不够,但是时间长就未必,在横滨的地界上两个人携带武器,足够布置出来一个小商店,而福泽谕吉身上不会携带可发出信号的设备,叫来侦探社增援的希望落在他和乱步的身上。

  入殓师迅速甩开国木田的袖子,冷冷道:“谁给钱谁说了算,我从来不骗死人,让开,我要工作了。”

  绫辻行人乖巧的躺在床上,躲也不躲,乱步抿着嘴唇冲过去道:“既然是谁给钱谁说了算,那你提供材料,那个给钱的疯子自己来缝多好,我们可信不过你的手艺。”

  京极夏彦腾的站起来,他意识到侦探社的人不希望入殓师触碰这个漂亮孩子,大声道:“我也能缝的,你们有针线不,我用个地方就好。”

  入殓师转了转眼珠道:“那好,我教你怎么缝合,不愿意让外人动手也不能弄坏了他,不然我生意没法做了。”

  “没法做就没法做,还不用你呢!”京极夏彦把行人一把抱起来,“我家孩子让你浑身看个遍,凭什么?”

  “到现在为止拿不出死亡证明和任何依据,就想在这里砸场子?”入殓师去床底摸一把大蝰蛇□□,“没听说过,兵器镇邪?我这里是最不怕闹事的。”

  国木田连忙陪笑按住入殓师的手,一旦对方开枪,外面的接应也会冲进来,混乱中他们做不到让绫辻行人丝毫不被触碰。

  “我们当然信得过您,这还用说嘛,”国木田陪着笑,“这横滨谁不知道您的手艺,就是,能不能帮我这活人先缝两针,我刚才扒火车,这不是让警官碰上了……”

  国木田伸出来那只几天前为了保护太宰被枪击的手,上面正在流血,从进门开始,国木田就迅速拆掉了绷带,把结痂的部分硬生生撕裂。

  乱步深吸一口气,戴上了眼镜。

  在这种时候,他才可以放心大胆的露出日耳曼血统的翠绿色眼眸,把行人的身体从上到下看过去,足以见得行人死于失血过多。行人的脚踝被整个捏碎,软塌塌地贴在床上,腿骨用一种不正常的形状拢在宽松的裤子里,那个小狐狸一样聪明的行人一定用了某种方法,把情报藏在自己身体里一个所有人想不到的地方。

  估量大致的肌肉分布,乱步推测行人曾经尽力把断了的腿抬起来一点,才让断骨扎进皮肉,加重了流血。

  情报就在行人的股骨中心位置,小小的一个芯片,乱步极佳的视力看到了一点点,这就足够。

  他把手伸向行人的腹部,那里已经被铁钩勾出一个巨大的血洞。

  “那个,缝完了给这孩子也缝上,”乱步淡淡的嘱咐道,“怪可怜的,辛苦了师傅。”

  此举是为了迷惑敌人,如果乱步现在扭头出去,对方一定会判断情报已经在乱步手中,才会放弃对绫辻行人尸体的监视。

  情报芯片明晃晃的就在行人的大腿骨中间卡着,战斗力最弱的乱步去引开外面的敌人还有几分可信,剩下的就是把情报取出交给花袋先生,才有时间悲伤。

  福泽谕吉紧张到无以复加,他看着乱步慢慢转身去洗手上的血污,迅速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把手帕递过去道:“用这个擦擦手。”

  这样就自然而然的再次转移了入殓师的注意力,乱步心生感激,用口型告诉福泽谕吉,是特务课把绫辻行人的死亡泄露给了这个神秘的入殓师。

  特务课能够接手病毒实验,也想灭口绫辻行人,不用想,眼前的白发青年都和威尼斯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社长带着乱步在墓地外围散步,剩下国木田飞快的抽出行人身体里的芯片,塞进自己手心的伤口处。

  他们必须马上回到侦探社破译芯片,一切都那样匆忙。

  西点军校一代天才特工,执行死刑的杀人侦探,伴着一个小糖罐,一身破烂不堪的血衣,草草下葬。

  远处的浪花,呜呜咽咽。

  【七十五】

  福泽谕吉背着乱步在公路外侧的树林拼命奔跑。

  他们没有心思去管行人的身后事,作为诱饵,他们一定要跑得足够快足够远,情报才绝对安全。

  子弹穿过树林的声音簌簌而来,破坏力不大,甚至没有贯穿身后质地结实致密的树干,可以推测出来是一支□□,而且发射速度很快,中间更换弹夹的声音清脆而迅速。

  根据这个有效杀伤距离,轻易就可以判断出对方所在位置,乱步戴上眼镜飞速计算,弹道曲线受许多因素共同影响,湿度,障碍物等等……

  周围的树木在乱步的头脑中飞速变成了立体地图,通过两枪间隔的距离和时间计算射击位置。

  突然,乱步瞪大了眼睛。

  这个袭击者移动速度极快,丝毫没有受到地形的影响,身手灵活而且果断,所有子弹的路径都避开了障碍物,对于福泽谕吉来说,枪枪直指可能攻击到胸部以下的危险界。

  “那家伙丛林中的身手在贤治之下,”乱步冷静分析道,“对方非常熟悉如何进行丛林战斗,但是对这里的地形不熟,前进路上遇到沟壑就会速度稍稍减慢,我们去十一点钟方向,那里有白桦树。”

  福泽谕吉应了一声快速跑过去,即使是穿着和服木屐,他的移动速度丝毫不减。乱步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执行掩护任务,对方根本没有追上他们的可能。

  白桦树相对而言木质较为致密,虽然不能像铁桦树那样绝对抵挡子弹攻击,拖延时间和对方周旋消耗子弹已经足够。

  他们非常确认国木田一定会第一时间返回侦探社,但是现在还有个已经忘记最重要之人的京极夏彦,所有人都不敢保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会不会折返回来,去向福泽谕吉探寻有关于绫辻行人的记忆。

  京极夏彦完全不会有危险。

  他们需要担心的是,对方和公职机关特务课有某种情报交易,这个交易也包含了让京极夏彦知晓行人的全部过往,从京极的碎片化回忆中,获取横滨几年前和西欧方面的情报往来。

  更多的时候,让所有努力功亏一篑的,正是细节。

  一旦入殓师的人问京极,“有没有人煮过很丰盛的饭菜给你吃,在什么时间”,京极夏彦的回答的时间,很可能就代表着那个时间是绫辻行人的一次远行,结合过往通行记录的管理人员,横滨的情报如何传递一目了然。

  他们需要拖住时间,直到国木田发送他已经已经返回侦探社的信号。

  进行抓捕这件事不成立,结合太宰在天人五衰曾有过的恐怖经历,对方派出的这个追捕者如果是一个携带定位器的普通人,那么花袋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国木田在横滨网状的地下水沟渠中,几乎是用飞奔的速度返回侦探社,轻快的脚步和沉重的心,握着芯片的手里,伤口处的血在掌心粘腻。

  那个银发入殓师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兴趣,一双锐利的眼睛宛如红艳艳的鸽子血,猩红炽热残忍至极。国木田实在是没办法把入殓师和白化病联系在一起,那眼中的红色过于浓烈,像是将整个莫斯科都熊熊燃烧的大火。

  国木田撤离的时候,入殓师那双红色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社长和乱步离开的方向,手上穿针引线缝合绫辻老师尸骨的动作也没停下来。

  强大的违和感让国木田内心不安,他暗示京极夏彦,安葬好绫辻老师之后一定要尽快前往侦探社藏身,以防不测。

  如果搭档太宰还在,他在这份不知所以然违和感下一定能做出最有优势的判断,可是国木田对此无能为力。

  乱步先生不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侦探社,双璧之一的太宰身体虚弱到只能依靠呼吸机,任何情绪上的刺激对他来说都可能危及生命。

  作为眼界和布局能力都平淡无奇的普通人,国木田只能拼尽全力把芯片去送给花袋先生,并且决定把绫辻老师牺牲时候的每一个细节都原封不动告知太宰。

  这个决定,对太宰来说残忍至极,但却成为了反击威尼斯计划的关键。

  【七十六】

  与谢野医生把小勺放进太宰的嘴里。

  “张嘴,啊——”与谢野温柔的把太宰的一侧鬓发掖到耳后,“行人老师做给你的汤,好好喝,别剩下。”

  太宰乖巧的含住勺子,不断点头示意很好吃,眼泪却刷的流下来,啪嗒啪嗒砸在天才医生的手上。

  任何人都瞒不过太宰。

  与谢野医生举着勺子无法动弹,她知道,太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在西点军校度过,那个表面冷漠实则关心的行人老师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会太宰如何在危险中全身而退,如何在狼狈不堪的日子保持优雅和骄矜。

  “我知道,老师没过来看我,”太宰长出了一口气,“以后他也不能来了,国木田,进来吧,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国木田低着头走进病房,没戴眼镜的青年看起来温柔又哀伤,他已经做好了太宰可能会精神崩溃的准备,但是他的生死搭档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

  起……让我说完接下来所有要说的话,”国木田低垂着眼睛,“但是我实在是无法做出合理判断,这件事和威尼斯计划有关,在我说完之后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命就属于你。”

  从那个银发入殓师出现开始,到入殓师那个富有深意的目光,甚至是他在行人老师破损的脚踝缝进去一些成色非常不错的珍珠,每一个细节国木田都没有遗漏。

  “一定是和威尼斯计划有关的人,”太宰的话语里有着近乎于疯狂的冷静,“但他绝对不是主谋,而是一个执行人,那个芯片已经交给花袋先生了么?”

  “是,”国木田担忧的看着太宰,“我先去送到了花袋先生的工作室。”

  “坏了!”太宰轻声惊叫道,“你们太过于信赖老师,他在没办法反抗的时候走投无路,西点军校的规矩是无论如何不能破坏情报,那个芯片一定已经捆绑了定位装置,否则老师不会把它插进自己碎掉的大腿骨里,他算准了芯片上有定位,而我们把芯片清理干净需要时间……老师他尽力了。”

  国木田一只手给花袋先生发短信,另一只手被太宰抓住。

  “那个红眼睛的银发入殓师我可能认识,”太宰挣扎着起身,“可能是涩泽龙彦,这个人来历成谜,但是血债累累,世界上几次剧毒迷雾事件都和这个人有关系,我们所有人都立刻死守交通线,曾经有个白麒麟,让港口黑手党一半的手下死于非命,这次不能让他得逞。”

  国木田点点头,太宰张张嘴,做出来一个“快去”的口型。

  太宰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因为严重的肺部感染,胸痛难忍的太宰无法躺下,病床被摆成折叠的形态,极度虚弱却又只能端坐在床上,可是国木田却觉得他的生死搭档无比顺眼,苍白到冰凉的小脸也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睛。

  国木田张开双臂,把太宰连同病床一起扣在怀里,为了横滨,花袋先生是不可失去的专业破译人才,还好太宰足够坚强,还好中岛敦的血液会让太宰的身体不断愈合,从现在开始他们只需要太宰静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下一任社长要做的事有太多,从花袋先生的工作室带人折返回来只需要十几分钟,跑得快一点,路上还能买到太宰提到过的中华街杏仁豆腐,权当是赔罪。

  十几分钟的路程却像是一场马拉松,国木田扯着运动过量瘫软在地的花袋先生回到侦探社的时候,发现侦探社的临时急诊室外面挤满了人,就连穿着睡衣还在养伤的镜花都一脸凝重。

  那个太宰盖过的柔软棉布上,一大滩鲜红血液夹带着暗红血块,大量流出的汗液印在被单上,洇湿成一个消瘦的人形,场景可谓是触目惊心。

  太宰只留下了这点痕迹和没喝完的半碗带血的汤,凭空消失在了侦探社临时搭建的病房里。

  国木田手里的杏仁豆腐掉在地上,圆圆的小盒子在地上滚落了几个圈,啪嗒一声停在地板上,白花花一地狼籍。

  没有人出声,所有人也都知道太宰的身体状况不可能自己离开侦探社,天人五衰的费奥多尔对其执念太深,是谁处心积虑带走太宰,一目了然。

  突然,女性用尽全力的一拳重重打在国木田的脸上,“这就是你对我承诺的,和太宰说起绫辻行人注意的分寸?”

  被打的青年一声不吭,他的心脏一抽一抽的作痛。原来,太宰从来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

  却也从来没有示弱。

  与谢野医生咬住自己的一绺头发忍住要流出的泪水,她记得太宰今天刚刚说过,国木田一旦内疚,就要给他一拳,正直的人格要适当宣泄压力,太宰一直是这么做的。

  “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才一点痕迹都不留给我?”国木田突然冲过去抢那张染血的被单,“我们不是说好的,等你好起来就一起去度假……”

  空荡荡的病房里,没有人能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