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婼最终还是消逝了。

  司岚驻足在梅林下, 心间感念到故友逝去的波澜,他有些难受地闭了闭眼,紧抿着唇不曾开口。

  “换个角度想, 兴许这对殷婼是一种解脱。”司幽轻柔地拍了拍司岚的肩。

  “据我所知,她是凡人转世为梦灵。凡人不曾修行,拥有灵气是极为艰难的, 除非累世功绩。但这累世功绩……兄长可猜得到, 她背负了什么?”

  司岚含着泪转过身来,下一瞬却顿了顿,他忽然明白了司幽的意思,“你是说,她背负了国恨?”

  凡人飞升, 常是世间能者, 可这世间尊贵之人,除了帝王, 便是帝王之子, 有继任之权的最为尊贵。

  殷婼昔年身为凡尘九公主, 那时, 她是帝王最宠爱的孩子。

  “是国恨, 也是私情。”司幽轻叹着摇了摇头, 她眼中生出悲悯, “原本, 死亡对她来说便是一种解脱,可惜她被世人所留,成了失去过往记忆的梦灵。”

  “浑浑噩噩度此生, 在魔界之中, 被慕白纠缠了数百年, 她的心高气傲已然毁了。所以我说,不如解脱。”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司岚想到那日殷婼决绝的眼神,还有慕白……

  世事无常。

  司岚叹了口气。

  “好了,别难过了。”司幽摸了摸司岚的头,嗓音温和。

  这般静了一会,司岚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殷婼,他记得殷婼的嘱托,只是如今裴禾还未醒过来,这嘱托,他终究也难以完成。

  “裴禾他……”司岚握着司幽的手,忧心地问:“小幽,你知道的对不对?裴禾他为何昏迷这么久还不曾醒来?你不是对他施过术法了吗?”

  听闻裴禾,司幽的神情有些微妙,“兄长如此希望他醒过来?”

  瞧着司幽的神情,司岚连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按理来说,司幽复活后灵力恢复了大半,救醒一个裴禾而已,不至于耗费这么长时间,何况还有裴松在。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司幽不想裴禾醒过来。

  司幽到底对裴禾施了什么术法,司岚不知,但裴禾灵力愈发微弱,未曾醒来是事实。

  司岚甚少见司幽对一件事如此执着,除非那件事与他有关。

  “小幽,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司岚停了一瞬,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其实我猜到了,裴禾接近我许是另有目的,所以小幽才会那么生气,对吗?”

  在司幽看来,裴禾将心思动到了司岚身上,只是小小的惩戒,让他受点苦楚无法醒来而已,这已然是看在裴松的面子上了。

  “既然兄长知晓了,便不要阻我。难不成在兄长心中,裴禾所犯之错,是可以轻易原谅的?”

  “并非如此。”司岚眼底稍冷,“我这一生,最痛恨被人利用,背叛。可裴禾,他是殷婼死前所托,我不能让殷婼死后亦不得安宁。”

  “小幽。”司岚面色缓和了些,“你解除裴禾身上的术法,让他醒过来,可好?”

  司幽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依了司岚的话,“只要是兄长所愿……”司幽语气温和,正准备接下一句,神识中却感应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西境王。”司幽压下声音。没想到在寒淞吃亏这么多次,祁晓竟然还敢来。

  不对,除了祁晓,好似还有一道陌生的气息,转瞬即逝……

  “小幽?”司岚正讶异司幽为何停顿,顷刻,他的神识中也察觉到了那丝气息。

  祁晓本就没想隐瞒。

  “兄长,见吗?”司幽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司岚本也不想见祁晓,但转念一想,有些事情总要做个了结,先前是他决然,恨意让他无法做出思考,他只想让祁晓不好过,可这样,祁晓却愈加放不下他。

  数次的纠缠令司岚心生厌烦,此处是司幽避世之地,却因了祁晓,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平静。

  纵然司幽不在意,可寒淞那么多北境中人,到底不会全无怨言。

  “见。”司岚下定了决心。

  不远处,祁晓踏入寒淞地界。

  撤去了凌云间日光,又在寒淞折腾了这么久,祁晓的灵力终是没有那么抗拒夜色,也稍稍接纳了些,这让祁晓踏入寒淞时能好受许多。

  祁晓本以为此次见司岚亦是会受到阻碍,他已经做好了要与司幽交涉的准备,却没想到,司岚主动出了寒淞结界,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小岚。”祁晓连日来的颓态散去,眼尾挂着笑意,配上他的脸,绝色得有些蛊惑。

  司岚却不想看他,侧过了视线,“我不想在此处交谈,我们去寒淞之外吧。”

  祁晓还沉浸在司岚主动见他的喜悦当中,未曾意识到司岚眉眼间的冰冷,等到离开了寒淞,司岚冷若寒霜的神色才刺进祁晓眼中。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祁晓被司岚冷漠的视线一晃,心间的喜悦总算是没再浮现。他眼底有些黯然,但指尖却搭上后颈,取出封在其间的子归环佩。

  “这枚环佩,我一直都有好生收藏。现如今你回来了,我想,是时候还给你了。”

  早在千年以前,祁晓便将那环佩封在了自己后颈,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自己对司岚的情意,只是偶然间看见那环佩,便下意识地施展了术法,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那环佩已被他封了起来。

  封在后颈,时时刻刻都能感知到环佩的境况,便连环佩的声音亦是入心。

  司岚魂魄被困的千年,祁晓便是靠听着环佩的声音,想着昔年司岚送他环佩时期望的笑意,这才撑过去的。

  只可惜现如今的司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殿下,司岚不会怀有当年的期望了。

  司岚淡淡地看了那环佩一眼,没有接,只定了定视线,落在祁晓身上。

  “祁晓,我不杀你,也不与你动手,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我只是心平气和地想了想,你死了,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好处,只有困扰。”

  先前司岚在气头上,司幽由着他,便也没有拦着他对祁晓出手,但近日,殷婼的逝去让司岚的心绪有些消沉,静下来,司岚反倒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祁晓毕竟是西境王,而司幽如今还未曾回归神界,若是祁晓当真死在寒淞,抑或是死在司岚手中,那么寒淞这些北境中人便会暴露在神界眼下。

  即便西境有紫衿坐镇,不会报复寒淞,可其余两境呢?

  西境王一死,西境在无人继任的情况下会陷入混乱,在如今神界三境各有交集的情况下,西境的混乱无疑会影响到其余两境。

  说不准就有人浑水摸鱼,将矛头指向寒淞。

  司幽虽不惧神界,但司岚也不想司幽因了自己,再一次陷入神界的指责之中。

  “所以现下,我想同你仔细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

  司岚说这话时没什么情绪起伏,却让祁晓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既希冀于司岚能不那么冰冷,却又害怕司岚平静的神色下,蕴藏着狂风骇浪。

  “你以为自己的骗术精湛,一场戏诓骗了我两千年,但你大抵不知道,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你不爱我,早在……我同你一道去边境那年。”

  那时司岚拖着尚未恢复完全的身躯赶回边境,司岚满心以为能见到一个担忧他的祁晓哥哥,却只见到主位之上,和徐家幼女其乐融融的西境王。

  君王皮囊之下到底有没有真心,司岚沉溺于其中数年皆不明白,但那一刻,司岚明白了。

  真心,不是像祁晓那样浮于表面,祁晓给予司岚一丁点的示好,与他给予臣下,甚至给予徐家幼女的没有区别。

  祁晓看任何人,都可以演得出信任与情意。

  他在驭下。

  可司岚不是他的臣民。

  “我那年执拗,即便察觉到了你不爱我,但我仍是不甘心。我陪在你身边数年,我以为至少,你能对我有一丝情意,所以我在之后的五百年,一次次地试探,可我却越来越清醒。”

  “我清醒地见到你,不爱我的模样。”

  司岚淡淡地说着,但眼底却掩饰不了厌恶,往事对他而言是疮疤,揭过这些疮疤,总归是会疼的。

  可有一个人比他更疼。

  “小岚。”祁晓声音都在颤抖,想让司岚停下这些话,但司岚却不曾理会他。

  “我那时不明白,我执着了数年却仍是迷惘。我很想问一问你,为何不爱我,却偏要装得一副爱我的模样,直到我知晓真相。”

  “祁晓,你知道吗?你的利用,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在他人眼中,屈就了整整两千年,我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司岚幼时无人可信,他所期盼的亲情得不到,所渴望的陪伴求不得,五百年那一抹光,祁晓的出现让他记了一世。

  司岚像是落入水中的一片枯叶,他紧紧靠着祁晓这块浮木,在北境辱他,无人可依的情况下,他将祁晓当作了唯一。

  可最后祁晓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

  没有什么,比亲手毁掉那抹光来得更为可怖。

  “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摒弃我,可你不能骗我。我最恨被人欺骗。”

  “祁晓。”司岚长出了一口气,“前些时日你连死都不怕,一次是侥幸,但两次,三次……你后悔了,这件事,我相信了。”

  “可是……”

  祁晓掌心的子归环佩明光烨烨,横亘在二人之间,发出环佩特有的声音,叮咚作响。

  有清风过,短暂在环佩上留恋半寸。

  司岚接过了子归环佩。

  “我们之间,便如同这枚环佩,起初的寓意总归是美好的,但利用与欺骗,却毁了它……”司岚忽然调用灵力,在祁晓错愕的眼神中,将那环佩捏了个粉碎。

  漫天的灵力碎末,混着司岚分外无情的话语。

  “往事已矣,环佩俱碎,再无拼凑的可能了。”

  环佩的碎末落在祁晓额间。

  祁晓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接,碎末上的灵力割伤了他的手,接得越多,他手上的伤口便越多,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直至最后,他双手染满了鲜血。

  他顾不上疼痛,甚至还施术凝聚那些碎末。

  可碎末终究是碎末,即便染了鲜血,即便祁晓耗费了诸多灵力,也无法再融合成先前环佩的模样。

  “不是的小岚。”祁晓狠狠攥着那些碎末,几尽要陷入掌心。

  他呼吸凌乱,连灵力都忘了施展。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司岚,像极了北境覆灭那日。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你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修复它!”

  祁晓的泪落得毫无预兆,滴在他手上,混着血色流下。

  司岚看了一眼,就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司岚觉着有些累了。

  “没用的,姻缘石不复再生。”

  “放手吧,西境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