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晓从未被人打过。

  他自出生起便天赋异禀, 被前任西境王收入麾下后更是难逢敌手。

  再后来他即位西境王,君王威严何人敢挑衅?即便是同为君王的司幽,那时北境实力在西境之上, 但司幽也没有不顾理智对祁晓动手。

  被人这样无缘由地打一耳光,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遇到。

  但打他的人是司岚。

  他眼底的讶然只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像许多年前那样压制自己心底的情绪一般, 他甚至没有去问司岚为何要这样对他, 只是再一次靠近司岚。

  他的语气很轻,近乎卑微了,“小岚,我知道你还怨我。从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保证, 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不会再利用你, 也不会再伤害你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呵。”司岚冷冷地笑出声。

  他当真觉得祁晓很可笑。

  “祁晓, 你不觉得……你现下很像当初的我吗?”

  像那个陪在祁晓身边两千年, 不求回报, 为了祁晓能敛去自己所有锋芒的北境小殿下。

  “可惜了。”司岚连眼神都不想再分给祁晓半分, “我如今, 最是厌恶昔年的自己!”

  “小岚……”祁晓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他一靠近, 司岚便躲开了。

  司岚心中的怒气无法抑制地增长, 他实是受不了祁晓这样亦步亦趋的态度,抬手便是一道结界落下。

  “祁晓,不要不识抬举!”

  “我如今能平和地与你言说, 是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不被世间纷扰所恼, 但是……”

  祁晓眼底因司岚话中的停顿而升起一丝希冀。

  却见司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嗓音一如既往,落在祁晓耳边却恍如浇灌了寒川之水。

  “你若再跟着我,我便杀了你。”

  -

  司岚去了北境废墟。

  他急于验证的猜想不是别的,便是关于他死后之事。

  他在苏醒前所见,不管是往昔记忆也好,长公主也罢,这些大抵都是司幽缔造的。

  他能猜到司幽的用意,许是司幽觉着他执念太深,为了避免他再次踏入深渊,这才在他死前对他施法,想以术法化去他对三界的憎恶。

  他踏着脚下的沙砾,缓步靠近灵脉旧址。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结界,他瞧见灵脉深处泛上的微光。

  原来他在水镜中所见并非虚妄,祁晓是当真复辟了灵脉,只不过灵脉现下所恢复的灵力只是冰山一角,大抵数千年之后,这灵脉方能生出灵气,重现往日荣光。

  但除却祁晓所为,他死后……司幽又做了什么呢?

  他抬手触及灵脉根部,正欲施法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尊上。”

  司岚转过身去,一袭红衣入眼,在他眼底叠出一抹色彩。

  殷婼定定望着司岚,重逢的喜悦使得她一时无言,唯有面上百感交集,竟看得人泪目。

  “久违了。”她道。

  司岚原本的思绪顿住,他回望着殷婼,好似已过沧海桑田。

  “尊上,我们回魔界吧。”殷婼稍稍上前。

  她在司岚苏醒前一直守在西境之外,恰巧瞧见了司岚离开西境,她那时匆忙跟了上去,便在北境废墟这处与司岚相见。

  司岚自恍惚中回神,他这副躯壳新生,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不必了,我想在此处待一会。”

  “尊上是想知道北境王的境况吗?”殷婼思虑片刻,又道:“或许,我可以替尊上解惑。”

  司岚没有答话,算是默认,如此,殷婼便娓娓道来。

  “千年前,在尊上身躯消散后,三境军队便集结进入了北境。那时,所有军士都看见了北境王对尊上您下手,且北境王身上还沾染了尊上您的魔气,他们便认为,是北境王入魔后残杀亲族,毁了北境。”

  代天道执法,说起来其实是件隐秘之事,在三境军士眼中,所见便是司幽杀了司岚,且那时因为司岚身躯消散,北境灵脉受血祭一术影响彻底毁去……三境所见,便成了司幽毁了北境。

  “在三境军队的强压之下,北境王最终难敌,身死魂消。我虽不知她为何不作辩解,但北境王的沉默不言,默认了她亲手毁去北境的事实,如此一来,魔界有心挑起大战一事,便不为神界所知。”

  虽说司岚魔尊的身份鲜少有人知晓,但对于知晓内情的殷婼和慕白来说,即便慕白代替司岚坐在魔尊的位置上,那也无法忽视魔界损失魔尊的事实,可以说伤了魔界的元气,也是短暂地断了魔界挑起大战的念头。

  自此,魔界与神界便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共识,不似千年前那般关系微妙,反倒还平起平坐了。

  也算是达到了三界平衡。

  “她不作辩解,是因为我。”司岚视线停在灵脉上,纤长的睫毛沾了灵气,“她希望三界安宁,希望我……放下芥蒂。”

  魔界挑起大战一事神界无从得知,那么神界和魔界的关系便不会恶化,在三界平衡的当下,两界便能放下成见。

  而司幽,明知道司岚身为魔尊,却还一意孤行替司岚承下骂名,便如她死前所言,她要拯救的不止是三界,更是司岚。

  她希望司岚能全身而退。

  “如此……还有一事。”殷婼顿了顿,又道:“困住尊上魂魄的术法便是北境王死前设下的,那术法隐秘,约莫是耗了许多灵力,除了能困住尊上的魂魄之外,亦能保魂魄不散,避开天道巡查。”

  “我原本还不懂北境王如此费心设下术法是为了什么,但我在这数百年间翻阅旧史,追溯数万年前的纷争,才知晓……数万年前挑起大战之人,于古战场上被天道降下雷劫,彻底消亡了。”

  “想来北境王也是担心尊上走到最后一步,退无可退,故而才对尊上出手,设下避开天道巡查的术法,想在一切皆不曾发生前救尊上一命。”

  若是没有司幽,司岚当真挑起了三界大战,届时三界血流成河不说,司岚也会因为罪孽深重被天道责罚。

  代天道执法,这是司幽不得已而为之,目的便是……遮蔽天道,替司岚规避日后的罪孽。

  待她死后,有朝一日司岚能重见天光,那时千年沧海,谩骂与诋毁皆承她名,神界只会心疼司岚这个被亲族残杀的北境遗孤,不会再有人记得司岚出身卑微的流言。

  “兄长,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轻视你了。”

  ……

  记忆中司幽的声音愈发遥远,司岚缓缓闭上了双眼,心绪沉重。

  “原来,她死前所言,是这个意思。”

  殷婼也觉着有些感慨,道:“我以为尊上身死,起初那些年还曾怨过北境王,怨她对尊上未免太过残忍,只是如今……”

  殷婼说着,忽然忆起一件事,“对了。”

  那是她听下界的生灵提及的,也不知此事是否为真,但如今瞧见司岚的模样,她觉着还是应当同司岚提一提。

  “在尊上魂魄脱离术法所困的那一日,据说下界曾现荣光,凤凰为之鸣啼,是君王临世的前兆。这样的荣光,我记得在北境王即位之日便曾出现过。”

  “北境王很可能没有死,或者说……她被人复活了。”

  -

  下界银疆。

  雪山寒淞之上月华如被,映射满地浅蓝。

  “大人好。”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明犀一一点头示意,随后如往常一般,来到了寒淞结界前。

  自她和裴氏一脉下界,如今已逾千年之久。虽说下界不如北境有灵脉庇佑,但她寻到了一处风水宝地,这千年来占此地修行,也算是安于一方。

  没有神界的约束,亦是无需考虑四境,这样的日子实是舒心。

  只不过……她今日照例维护结界时,却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之事。

  “司岚殿下?”

  只见白雪茫茫之上,有人踏雪而来。他走得轻缓,身披一件曳地白袍,每走一步,那白袍便在雪地中留下一道具有灵气的印子。

  雪下得轻柔了些,白雪落在那人纯白发丝上,不曾融化,几乎与那人浑然一体。

  雪衬得他眉目柔和,恍如神祇。

  司岚在十里外停下,自苍茫的天地中抬眼,灵力透过结界,望见了那其中的熟悉面容。

  原本殷婼所言也只是猜测,司岚本着试探的想法下了界,却不曾想当真见到了司幽。

  他所有的准备在瞧见司幽自明犀身后走出时尽数崩塌,只留下一双勉强隐去情绪的眼眸,“小幽。”

  他想过下界传言为虚,也想过此次下界兴许连司幽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毕竟复活一事于神界来说确实诸多险阻,他不过是侥幸留下魂魄,并不算身死,这才得以重见天光,可司幽不同。

  他甚至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

  他没想过会再次见到司幽。

  “我……”昔年他对司幽下药一事还历历在目,千年已过,如今物是人非,他再次见她,却连话都不会说了。

  彼时他还怨怼司幽,因了司逸的存在,他心中对司幽总有芥蒂,可司幽……至死都将他当作亲人。

  他并非千年前那般自认为地孤苦无依,有一个人,是真心将他放在心上的。

  只不过……北境已毁,司逸已死,此前种种甚嚣尘上,如今这个人,还愿意一如往昔地待他吗?

  “小幽。”司岚停顿良久,方才敢直视司幽,“千年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如今……”

  还能得你谅解吗?

  司岚话未说完,司幽淡漠地打断了他。

  司岚本以为司幽会拒绝,会将他赶出寒淞境内,却不曾想雪色柔光之上,隔着十里的距离,司幽原本淡漠的神情逐渐缓和。

  她一双素来威严的眸子,因了那缓和而透出笑意,像从前每一次见他一样。

  她道……

  “兄长,缘来安好。”

  “欢迎回家。”

  我猜你们应该不记得了,明犀是司幽身边的神官,离司幽最近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