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三国同人]焚香祭酒>第174章 番外

  崔琰只觉后背汗毛倒竖。

  不知是否因为叔父崔颂与郭嘉相交十数年, 时常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同进同出,以至于郭嘉的养子郭奕, 也三天两头与崔颂碰面,深受指点——他竟然能在郭奕的身上, 看到几分自家叔父的影子。

  只这几分影子,就足够他如芒在背,一见到就立起十二分警觉。

  郭奕年少聪慧,早熟内敛,寻常时候并不来打扰他。

  可不知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每当崔琰因为看不惯逾礼之人,头脑一热意欲指正的时候, 郭奕就会在他视线范围内出现,让他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盘冷水,立时想起叔父崔颂对他的忠告——

  “礼者,心之诚也, 邻之善也, 自之律也。”

  “礼者,自律也,非攻诘之器。”

  每思及此, 他便霍然惊醒, 反思自己的“劝诫”之欲是否妥当。

  所以,对于郭奕的“讨教”之言,他并未当真, 自以为是郭奕受了崔颂的嘱托,时刻监督他的“劝诫”之行。

  崔琰随之客气了几句,以为郭奕很快就会离开。

  哪知,郭奕竟然没有离去,反而请他去府中一坐。

  崔琰:……

  他想起了曾经被叔父崔颂与从祖崔温支配的恐惧。

  委婉托辞拒绝,郭奕没有强求,道辞离去。

  崔琰打道回府,在堂内接过仆从送上的酒卮,朝西边的方向遥遥一敬,缓缓倾倒。

  “愿叔父……来世安康喜乐,常惞无忧。”

  ……

  郭奕回到家,挥退上来伺候的仆从,独自进入内屋,在案几前坐下。

  他整理了一会儿文书,突然有仆从趋步而入,向他汇报:郭瀚又一次登门求访,正在门外候着。

  郭奕没有抬头,提笔在竹牍上书写。

  “不见,让他离开。”

  仆从为难道:“郎主,若无缘故,恐又要遭他纠缠。”

  “就说我病了。”

  仆从无言以对。

  这……前半个时辰前还生龙活虎地从府衙回来,现下就病了,这理由是否太过不走心?

  见郭奕没有多说之意,精致的眉眼带着几分清冷与漠然,仆从不敢多说,却又不好不说,只得小心地道:

  “若此人赖着不走……”

  纵然无人知晓郭瀚曾是郭奕的亲父,但在名义上他还是郭奕的族叔,若做得太过,引来其他人的瞩目,总归对郭奕的名声有碍。

  “那就让他在门口蹲着。”

  于他人的眼光,郭奕毫不在意。郭瀚想借用舆论逼他亲近,无非是痴人说梦。

  “蹲几日都行,别妨碍门人出入便是。”

  他放下笔,缓缓吹干竹牍上的墨迹,“若蹲死了,就地埋了便是。”

  仆从不敢露出异色,仓促退下。

  若郭瀚听见郭奕适才的“狂放之言”,估计要被他心中的这个“不孝子”气死。

  事到临头,郭瀚始终不能奈郭奕如何。又忌惮曹操的权势,忌惮他对郭嘉的情义与对郭奕的看重,不敢闹得太过分,只得带着一腔恼恨拂袖离去。

  又过几年,郭瀚病重将死,在即将过完庸碌不得志的一生之前,他让人给郭奕去信,请对方过来见最后一面。

  郭瀚并未抱多大的希望,却没想到,郭奕最后竟一改避之不及的模样,过来见他了。

  因为情绪激荡,他欲起身,被郭奕按住。

  “族叔病着,还是躺着为好。”

  郭瀚心中的喜悦被浇灭了一半:“我之将死,你还是不愿意认我?”

  郭奕无声喟叹:“奕乃贞侯(郭嘉)之子,族叔莫非犯了癔症?”

  听闻此言,郭瀚勃然大怒:“即便郭嘉未与你道明真相,我也与你说了因由,他到底是与你如何洗脑,竟让你不忠不孝,置亲父于不顾?”

  郭奕冷声道:“看来族叔当真病得不轻,癔症竟凶猛若此。”

  郭瀚死死抓住郭奕的手,瞠目咬牙:“郭嘉自小奸猾无端,失怙失德,你怎可学他那一做派?”

  被尖锐的指甲刻入手心,郭奕却没有挥开郭瀚的手。素来任凭郭瀚辱骂讥讽,从未着恼的他,此刻听郭瀚辱及郭嘉,顿时秀目喷火,似欲将郭瀚焚烧殆尽:

  “亡父虽幼年丧父失母,却谨遵君子之风,从未行过败德之事,问心无愧。尔之小人,抛父弃妻,贪生苟活,诈谖无端,有何面目指责我父失德?”

  郭瀚从未见过郭奕如此愠怒,几欲择人而噬的模样,一时间被唬了一跳,险些失去言语之能。

  许久,他缓过神,提起险些喘断的半口气,气恼道:“子不言父之过,你竟然如此辱我?我早担心你受郭嘉教养,有失德教,果然如此!我若是小人,你是何物?不知有父的小人之子?”

  郭奕经方才的那一句怒叱,早已恢复冷静。他拂开郭瀚的手,淡然道:

  “族叔确是病昏了头。人人皆知我是贞侯之子,纵然族叔身后无承嗣之人,奕亦是我父之独子,族叔何必纠缠于我?”

  不等郭瀚再言,郭奕已站起身:

  “族叔几次三番辱及我父,实叫人愤不可及……然,念在族叔病重,奕不欲计较,还望族叔保重自身……多加自重。”

  郭瀚气得嘴唇直抖。郭奕替他掩好被子,整理凌乱的仪容。

  然而郭瀚早已魔怔,哪能看得到他的照顾,只一个劲地想要反驳他的话:“可你分明是我之子——”

  “有何证明?何人可证?”

  这八个字问得郭瀚顿住,他仔细回想当初的情状……惊恐地发现,即便是郭嘉,也从未向族中的任何人说过——郭奕是他郭瀚之子的话。

  郭嘉当年带回郭奕,仅仅与族中之人说过:郭奕是郭家之子。可具体是谁家之子,郭嘉并未言明,倒是一回来就询问他郭瀚的下落。

  正因为这样,有人开始猜测郭奕是他郭瀚之子。再加上郭瀚自己心中有鬼,便也觉得未婚无妾的郭嘉,自西北那边走了一遭,带回来的必定是他郭瀚与外族之女生下的孩子。

  可郭嘉,至始至终未曾承认过。最终提起的时候,一口咬定郭奕是他郭嘉所生。

  如若……

  郭瀚的心中骤然而生一个可怖的猜测。

  如若当时的事仅是巧合,郭奕确实是他郭嘉在外得到的嗣子——

  郭瀚不敢再想下去。

  对于无法再作生育,失去了所有的后代,几近断子绝孙的他来说,郭奕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完全无法想象郭奕非他亲子的可能。

  曾经的他有多厌恶这个私生子,多么鄙薄此子与其粗鄙、不自爱的外族生母,多么视他为自己一生的耻辱,避之如蛇蝎——如今的他就有多后悔。

  可这份后悔,并非后悔他对郭奕母子的态度,而是后悔他未在郭嘉开口之前及时认下郭奕,或者……后悔自己不能从郭嘉这儿抢到郭奕,对家庭、师友人脉处处不及自己,却最终越过自己走向更高峰的郭嘉心怀怨怼之意。

  他知道自己若是明白地表现出这份怨怼,郭奕便会对他愈加厌恶,越不肯接纳于他,可他无法控制。

  他甚至恨上了不肯接纳他的郭奕本人。

  若非时局动荡……

  若非他突发怪病,无法再生育后代;若非他的几个儿子意外命丧,他又何至于抛下脸面,去纠缠一个卑贱的外族之女给他生的私生子?

  到底是命运弄人罢了。

  郭瀚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切归结于“时运不济”,就像他的郁郁不得志一般,仅仅是缺少“运道”,而非他自身的缘故。

  弥留之际,他回想起自己年少之时。

  当是时,天下未乱,他善于文学之道,乃全族最优秀的学子,以君子之名闻名颍川。

  他的祖父是族中德高望重的嫡支族老,他因为学识出色,仪态端方,拜了名士,取了世家贤妇,儿女双全。

  若非时局之变,他本该被举孝廉,举茂才,封侯拜相,一生荣光。

  只可惜……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他还在哀叹时命,从未想过……或者是不敢去想——他如今遇上的这一切,是否是当初重重恶行的果报。

  他曾为了苟且偷生,骗了外族少女的身心;明知自己的暗算会激怒外族人,激发他们的凶性,可能致使他们迁怒、屠杀自己的族人,却还是自私地抛下族亲,弃亲祖父生死于不顾。

  他向所有人说了谎,过自己高枕无忧、悠哉求学的生涯,将自己陷于囹圄的族人抛在了脑后。

  他自命不凡,嫉妒族弟,多次出言诽议,甚至因为不被重用的羞恼,私通外敌,险些被问罪处斩。

  他不愿回想这一切,却未必没有后悔过。

  等到这个尚不及五十岁的散吏咽下最后一口气,郭奕低头注视了他许久,将手覆盖在他圆睁的眼上,替他阖上双目。

  一声微不可查的低叹。

  郭奕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块极小的玉蝉,塞入亡者的口中。

  曹丞相提倡葬礼从简,郭奕便选了一块最小的玉,亲手雕刻成玉蝉带来。

  汉人以为含蝉者能来世再生。他纵然不喜郭瀚,甚至厌恶至极,却还是替他做了这枚玉蝉。

  “愿你来世……无怨无怼,无嫉无恶,行真正的君子之风。”

  郭奕换上重孝之服,为这位“族叔”行了葬礼,走出灵堂。

  几夜未睡,一阵风袭来,他不由握拳掩唇,低咳了两声。

  四处飘荡的白幡,令他想起当初收到阿父郭嘉与仲父崔颂死讯之时,他亦是穿着斩衰,拒绝了各位叔长的帮助,独自一人扶着棺椁,走完了整个丧葬之礼。

  如今,他最厌恶的郭瀚已死,他却并无任何解脱之感。

  此时此世,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只剩了他一人。

  他又掩袖轻咳了一声,肩上突然一重。

  微侧过头,发现正是曹昂取了一件麻布织成的披风,盖在他的肩上。

  “宜多保重。”

  特意路过此地的曹昂与他颔首致意,在侍卫的拥簇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