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桐书院

  流朱正在给甄嬛整理桌上的胭脂,见着浣碧盯着碧纱窗外的月亮不说话,忍不住打趣道:“莫不是今晚的月亮圆得像烙饼?我瞧你盯得好认真,小厨房还留着吃的呢,我给你拿去?”

  “去你的,我才没你那么贪吃。”小主正在里边儿沐浴,浣碧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及,“我头次知道,原来皇上还有个那般年轻的弟弟。”

  “你是说慎贝勒?”流朱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给小主养容护肤的瓶瓶罐罐给摆好,回忆了下慎贝勒那幼稚模样,“先帝爷子息昌盛,这有什么稀奇的。”

  浣碧瞪了他一眼,那等毛头小子她怎么会放在眼里!“我说的是十七爷。”

  “哦,果郡王啊。”流朱回想了一瞬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去,浣碧见她只顾着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半点不感兴趣的样子,有些不服气道:“你不觉得十七爷风姿出众吗?”

  殿上的皇室宗亲里,独他一人清隽修长,与皇上说话时也落落大方,全无奉承之态,俨然是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

  “人家是王爷,风姿出众才华盖世都是该的,同咱们这些奴婢有什么关系?”

  “是呀……”浣碧望向窗外温柔的月亮,只觉得心中郁郁,若是她不是奴婢,而是和小主一般,是甄府正经的小姐便好了……

  “浣碧。”甄嬛沐浴完出来,穿着身寻常的丁香色茉莉花纹睡衣,见她痴痴地盯着窗外,笑道,“这是有心事?”

  浣碧低下头去:“奴婢没有。”

  “哪里没有!你刚刚还……”流朱被浣碧猛地扯了扯袖子,流朱住了口,心疼地拉过自己的衣裳,嘴里还嚷嚷道:“这可是我新做的衣裳!”

  甄嬛见浣碧神色慌乱,眸光一冷,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头鸦青长发:“浣碧年纪也不小了,若非跟着我进宫,父亲母亲只怕都要给你安排亲事了。”

  浣碧听了只扑通一声跪下,抹泪道:“奴婢……奴婢还不想嫁人。”

  她刚刚才见识过月亮,怎愿意去配那些脚下泥。

  “是吗?”甄嬛转过身去看她,那张脸的确与自己有一两分相似之处,“在这宫中成日里就是伺候我,我想着,倒不如待母亲进宫时请她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省得浪费了碧玉年华。”

  “小姐……”浣碧一急,便又叫回之前的称呼,“奴婢不想出宫嫁人!”

  她若是出宫,甄夫人岂会给她寻个好人家?只怕是寻个略平头正脸些的小厮管事便把她打发了!

  那她一辈子都见不到十七爷了……

  流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为难道:“奴婢也还想陪着小主呢……”

  甄嬛看着菱花铜镜中一张娇美面孔,她尚还年轻,对着这宫中尔虞我诈的复杂环境已经生出几分厌烦。

  “好了,不过是同你们说几句玩笑话。你们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我自然也舍不得你们。”

  听得甄嬛似乎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浣碧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嗔道:“小主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在家时老爷…和夫人就常常叮嘱奴婢,要好好伺候小主。待小主有了身孕生下阿哥,奴婢还要服侍小阿哥呢。”

  “现下都是没影儿的事,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便是。”甄嬛慢条斯理地往脸上敷了些玉容膏,“你先下去歇着吧,今个儿让流朱守夜。”

  “奴婢去给您铺床!上回怡贵人送的三匀香可好闻,这两日奴婢就用这些香料给小主熏床帐呢,小主您睡着香不香?”

  流朱望过来的脸依旧笑容满满,甄嬛原本因着浣碧而生出的几分烦躁也随之消散,她轻轻点头:“你做得很好。”

  待流朱手脚麻利地给她放下影红洒花簇锦床幔,甄嬛却突然问道:“方才你和浣碧在说些什么?我瞧着她似是有心事的样子。”

  流朱心性单纯,知晓浣碧最近总是毛毛躁躁的,有心给她说好话,便道:“浣碧和奴婢说今日跟着小主出去见了世面呢。”

  “哦?”甄嬛自问从她得宠之后,碎玉轩乃至到这碧桐书院里,她的待遇都是满宫里数一数二的,浣碧所说的见世面,是指天家富贵,还是那天潢贵胄?

  “她就是和奴婢夸了夸十七爷……”流朱见小主脸色不对,连忙道,“就没别的了。”

  十七爷……甄嬛眉头微蹙,印象中是个年轻,却瞧着有几分轻浮劲儿的人。她闭了闭眼:“好了,我问你的这些事别同浣碧说。自去歇着吧。”

  “诶。”流朱连忙应了,见甄嬛神色平静,似是要入睡了,连忙轻手轻脚地去外间的小榻上歇着了。

  “小主,昨晚上传来消息,说是富察贵人不小心跌入东湖中,现下人还昏迷着呢。”

  安陵容尚在梳妆,禾玉便过来同她说了这个消息。

  落水……

  上一世是眉庄受害,这一世怎么换成了富察贵人?

  “可查出是谁干的?”

  禾玉摇摇头:“当时天色已晚,富察贵人身边的侍女也跟着一块儿掉下去了,至今都未醒。加之东湖边儿晚间向来是没什么侍卫值守的,怕是难查了。”

  “富察贵人同皇后,都是满族大姓出身,且又是宫中唯二的满族宫妃,她受了这个委屈,皇上不会轻飘飘就放过去的。”安陵容随意挑选了一支八宝翡翠菊簪递给身后的宝桑,“到时候得劳烦姑姑替我走一趟,将皇上前些日子赏的老参送去给富察贵人吧。”

  “是。”禾玉躬身退下,身后的宝桑见向来端方严谨的禾玉去办事儿了,这才敢开口,“小主,富察贵人现今又不受宠,谁会去害她呀。”

  “你认为背后之人想要害的是富察贵人吗?”

  “富察贵人都落水昏迷了……”宝桑想起自己小时候贪玩,却差点在水缸里淹死的事,光是想起那种窒息感都觉得害怕,“还有谁会比她更倒霉啊?”

  安陵容笑了笑,却不继续说下去了,只道:“我饿了,叫小厨房做些清淡些的早膳送过来。”

  宝桑如今对着她的身子最是紧张,见她说饿了,也不再疑惑,去了小厨房叫膳。

  过了没多久,沈眉庄便同甄嬛来看她了。

  “陵容,你可听说了富察贵人的事?”沈眉庄一坐下,端庄美丽的脸上带着薄薄怒气,见安陵容点头,她又气道,“我同嬛儿去看望富察贵人,华妃竟也在殿中,富察贵人尚且未醒,她却大发脾气,将富察贵人身边服侍的几个亲近宫人都给打发去做粗活儿了,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我看不过说了两句,她便训斥于我,实在是可气!”

  甄嬛替她们扇了扇六菱纱扇:“只有那随着富察贵人一同落水的桑儿还在厢房躺着,富察贵人身边竟没有留下一个得力的宫人伺候,全是些华妃新拨过去的小宫女。华妃此举,瞧着过于激进了。”

  安陵容朝她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笑道:“莞姐姐向来聪慧。”说着,给犹在生气的沈眉庄倒了杯梅子茶,“华妃虽然跋扈易怒,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如此大张旗鼓地发落了富察贵人身边的人,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并非幕后动手之人。”

  “华妃是顶顶高傲的一个人,她又岂会为了旁人做这些事?”沈眉庄饮下一口梅子茶,火气被那清凉酸甜的梅子茶给熄了不少,又接着道,“可若是说她想为幕后之人遮掩,这动静却又太大了些。只怕华妃仍打着坏主意。”

  此时距离温宜公主周岁生辰宴已然过去了小半月,华妃近日来因年羹尧又立战功,很是得意,但若是要在这节骨眼上害一个无宠的贵人……

  “我记着,富察贵人落水的东湖,离着曹嫔的安澜园很近?”

  三人对视一眼,甄嬛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华妃如此大张旗鼓,是为着故意引人去调查,是曹嫔推的富察贵人?”

  “可富察贵人与曹嫔素来也无恩怨,她哪里会冒风险做这样的事情呢?”

  安陵容垂下眼睫:“华妃都在曹嫔手中吃了亏,便知此人心智了得。我不知是否是曹嫔做了这等害人之事,但华妃这般行事,有可能打的是‘灯下黑’的主意,也有可能是她知晓幕后之人是谁。”

  “曹嫔现已经不再与华妃交好,虽说我瞧着她这几日仍是去清凉殿,但华妃要么不见她,叫她在烈日下苦等,要么便传她进殿中的小佛堂跪着捡佛米,都是一些极折磨人的手段。”甄嬛蹙眉,“华妃性子高傲,满宫中能入她眼的没几个,若是她想使坏,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

  “昨日富察贵人落水时,你们都在何处?”

  沈眉庄与甄嬛对视一眼,“昨晚皇上歇在皇后处,我在闲月阁无事,便去了嬛儿那儿一起下棋到了深夜。瞧着天色已晚,我就歇在了碧桐书院。”

  “若是华妃审问闲月阁的宫人,说是姐姐昨晚深夜未归,即便是有莞姐姐作证,也只能证明姐姐歇在了碧桐书院,可这路上发生的事儿,谁又能说得清呢?”安陵容瞧着沈眉庄悚然一惊,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华妃若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怕待会儿便要传召姐姐过去审问了。”

  “我……”沈眉庄有些惊慌,便听得周宁海不怀好意的幽幽嗓音在殿外响起:“沈贵人,华妃娘娘传召您呢,请您即刻便和奴才一同去清凉殿吧。”

  “不要慌。”安陵容沉着的神色稍稍安抚了沈眉庄那颗稍有些无措的心,“我们同你一起去。”

  沈眉庄有些迟疑地看着她大得有些惊人的肚子:“可是陵容你还怀有身孕,若是冲撞着了可怎么好?”

  “华妃前儿才因着皇嗣吃了亏,如今看在我这肚子的份上,她也不敢过于嚣张。”安陵容朝着她们笑了笑,轻声道,“自然,还是得请皇上来为眉姐姐主持公道。既然咱们没做亏心事,华妃越是声势浩大,待真相大白,皇上便会越怜惜眉姐姐。”

  甄嬛跟着点头:“咱们光明磊落,华妃便是想有意陷害于眉姐姐,咱们也是不依的。浣碧,你去一趟勤政殿,请皇上过来。”

  浣碧连忙应了下来。

  清凉殿

  华妃穿着依旧华贵,坐在清凉殿主殿堂上的青金瑞兽雕金紫檀座上,瞧着她们三人一起进来了,冷冷挑眉:“本宫记着,只传召了沈贵人一人。”

  坐在下首的丽嫔黑着一张脸,只顾着自个儿猛摇扇子,未曾理会三人。

  三人依次行了礼,沈眉庄笑道:“华妃娘娘帮着皇后娘娘协理六宫,娘娘传召,嫔妾自然要来。只莞贵人与怡贵人同样是后宫中人,发生了这般大的事,自然也是要来听一听,问一问的。”

  华妃冷哼一声:“怡贵人大着肚子,莞贵人是个病秧子,就你沈贵人能跑能跳,昨个儿大晚上的不在闲月阁安寝,你去了何处?”

  果然来了。

  沈眉庄悄悄与安陵容她们对了个眼神,垂首恭敬道:“回禀娘娘,嫔妾昨夜看了会儿子棋谱,突然有所领悟,便去碧桐书院与莞贵人一同下棋闲话,后来夜深了,便歇在了碧桐书院。”

  “哦?”华妃长眉一挑,“昨夜富察贵人落水,旁人都好端端在宫中待着。怎么就你一人大晚上的还外出,虽说你说着是去了碧桐书院,可这路上若是起了什么坏心思……谁也说不准啊。”

  丽嫔得了华妃暗示,连忙帮腔道:“是啊,恰巧从沈贵人的闲月阁去往碧桐书院,又得路过东湖,若是按嫔妾看,便是沈贵人嫌疑最大了。”

  沈眉庄的背仍旧挺得直直的,稳声道:“嫔妾虽说位份低微,却也向来知道女子德行不可有所出,在上尽心伺候皇上、太后、皇后,在下勤俭妇容,不敢有所违背。又怎么会去害富察贵人呢?”

  她抬起脸,脸上全无畏惧之色:“华妃娘娘协理六宫,若是并无证据便裁判罪责,嫔妾想着,是否有负了皇上天恩呢?自然,皇上爱重娘娘,自是不会将权柄交给那等无知蠢笨之人的。嫔妾相信娘娘,定会还富察贵人一个清白,还嫔妾一个清白。”

  华妃脸上怒意勃发,甄嬛此时笑吟吟道:“怡贵人如今身子虚弱,久站不得,还请娘娘见谅。”

  “……赐座吧。”华妃本就没想针对安陵容,待她生下孩子了,有的是磋磨她的时候,此时也不与甄嬛计较,只抬了抬手,示意宫女抬来几个芙蓉锦缎软凳。

  安陵容入了座,笑道:“华妃娘娘仁爱上下,又是出身将门之女,秉性正直,想来是不会放过别有用心之人的。”

  “少给本宫戴高帽,若是沈贵人一时头昏,出手害人,此刻认了错,本宫尚且还能求一求皇上,从轻发落。若是不认……”华妃慢条斯理地欣赏着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娇艳笑容中藏着几分恶意,“那便别怪本宫不顾昔日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