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熏然从小到现在,是拿奖杯证书傍身长大的。
学习优异,按部就班,是最省心的孩子。
唯一一次打乱所有计划是做了去警校的决定,就算已经快要正常升学,就算准备时间所剩无几,李熏然最后还是顺利的考进了学校,以十分优异的成绩。
头脑聪明,反应灵敏,观察力卓绝,这些都是他的特质,让他顺利长大,让他做了刑警也能每每完美完成任务,无论平稳还是凶险。
可是现在,他想的竟然是也许那些夸奖他都当不得吧。
不然为什么他感觉不到大脑在思考。
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恐慌的空白,漂浮着白雾,破不开。
看着这样的凌远,听着他说的话,好像许多感受蜂拥而至,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流逝。
心脏变得麻木不可感,情绪都陷落。
无法思考,无法感受。
只有眼神还停留在凌远的双眼里,无力的一点点陷落。
“我……”一开口的声音,李熏然吓了一跳,声音嘶哑的像是许久不曾说话的老人,干涩不堪。他清了清喉咙,“不是的……”
“给我一个理由。”不再讥讽的凌远,仍然让李熏然难以招架。
两人之间如同隔层冰墙,寒冷坚硬,不可摧。
“不管怎么样,我从来没有同情可怜过你。”这句话一定要坚持说出来。
凌远扯了扯嘴角,脸上没有笑容,就算是礼节性疏离的笑容,也没有。
“你不是刚才看到那些,怕我做出什么事情才跟过来的吗,现在你可以走了。”凌远用拳头抵住嘴唇,短促的喘了一口气。胃开始闷闷的发疼,失去控制的情绪让他难以忍受。他不再想着刚才是自己同意李熏然留下来的,只想让这个地方徒留一个人。
他自己一个人,总是可以慢慢平复的。
李熏然听了一股火从心尖而起,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凌远没有道理可言,克制着自己,“既然你看懂了我,你该知道我现在不会离开。”
“你在这做什么?拯救我?”凌远冷笑了一下,疼的眉毛紧紧的皱着。
焦躁让凌远把平时收起的棱棱角角毫无预兆地释放了出来,冷言道,“李警官平时管管犯人,管管民生安乐。可管到我家里来,未免就太宽了吧。”
李熏然被他激的一口气闷在胸口,有一瞬间,他是真的想甩门而去的。
有声音在心里回响着——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领情,也不会感激你。
可是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要他感激我。
李熏然对自己说。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走的。你死心吧。”道理讲不通,那就耍无赖吧。
地痞流氓见的多了,学来又有何难。
“你!”凌远急促的呼吸起来,脸色开始泛白。疼的没有力气再去和李熏然争论。
这么下去又要把脆弱暴露在他的面前。
凌远咬着牙站了起来,面色难看而冰冷,对着李熏然扔下一句,“你自便吧。”就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李熏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妥协了,愣在原处许久,抓了抓头发。
“啊……这都什么事啊……”
李熏然站在浴室里,所有需要的用具都在,是两个人去超市一起买的,他都记得。
他站了半响,低头伸出手掬起一汪冷水,未等扑面已经洒落一半。
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抖,水滴从指间低落,砸进了水池的漩涡里。
终于在客房里的床上躺下时,李熏然迫不及待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是平素习惯的准备入睡的姿势。
无声的房间里响起了自言自语,声音微小。
“为什么即使闭紧了双眼,仍能看见无边的黑暗……”
翻身侧躺,身体弯曲,缩在胸前的手肘碰到了膝盖,在宽敞的床上蜷缩成一团。
刚才就一直麻木的心脏,仍旧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着。
而李熏然又想起那些摆放成双的洗漱用具,突觉钝痛。
凌远躺在床上的姿势如果被人见了,一定会惊奇那和隔壁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把自己缩成团的样子,即便床柔软的能够让人微微陷入其中,仍然不像人类的怀抱那样有安全感。
还有温度。
日复一日,床单永远是冰冷的。
也许只有高烧的人体才能在这上面燃起无形的火吧。
凌远胡思乱想着,有多久没有这么疼过,他已经不记得。
每一次疼痛都突如其来,又仿佛已经深入骨髓的习惯。
胃病许多年了,一个人的家有太多的冷清无奈。即便再疼,可失去了力气甚至失去意识的时候要怎么办。不用说没有力气叫人帮忙,就算有,又有什么人可以叫的来。于是安于疼痛、蜷缩在床上等疼痛过去,才变成了习惯性的处理方式。
凌远是医生,科室不同不代表他不了解胃病的治疗办法。
久病成医,可医者不自医,何其可怜可笑。
凌远想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僵硬的躺在床上等着疼痛失效,或者自己失去意识。
最开始失去的理智,在暗无边际的黑与寂静里回笼。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当时那个清澈的眼都盛满怒气的人,把所有礼貌礼节都抛之脑后冲他发火的人,气到最后却还会和他说,“回家吃药去”的人。
凌远想,“我怎能辜负他的期望。”
痉挛的疼痛感使凌远的肌肉僵直紧绷在一起,正常状态下最简单的动作也变得难以完成。但是想到了那些在他生命里尤为珍贵的瞬间,一瞬间身体的停滞感仿佛都削弱了一些,他挣扎着伸手够着床头柜,那上面一直都有一瓶药。
动作幅度让他得身体滑到床边,控制力飞速下降的身体最终撑不住地从床上翻了下去。应激本能让他在最后关头徒劳的抓住了床头柜的边缘,勉强的稳住上身没有撞到头,膝盖实打实的着了地,生疼。
剧烈的动作拉伸的胃部更痛了,凌远跪在地上用手紧紧抵住自己的胃,试图用压迫感让痛疼感减弱一些,宽大的手掌用力过度。
已经一半充血,一半苍白。
闷的透不过气,凌远拼命呼吸,颤抖地打开止疼片的瓶子,竭力控制也仍然有药片掉落在地上。
手指拨弄着胡乱地数了一下手心里的药片,边往嘴里送边想——如果那时候的李熏然知道了他又要吃止疼片的话,又该生气了吧。
其实生气的样子也是小心的,不会让他有任何私人领地被冒犯的感觉。即使是他也不可避免地觉得温暖。
可今天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凌远苦笑了一下,低下的头无力的抵在床头柜的边缘。
坚硬的疼痛感比不上胃里翻腾乱绞的感觉。
“早知道……我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李熏然在房间门口踱来踱去。他不知道凌远有没有醒,向着房门走进几步里面也是静悄悄的。他唯恐凌远睡的正熟、贸然敲门会吵到房里的人休息。
但是不告而别,又好像俩人之间有什么说不得的关系一样,昨天晚上的气氛是挺紧张的,但是在他心里……
最后还是小声的道了别。
“我先回去了,谢谢凌……”犹豫半响还是叫回了当初生疏的称呼,“凌院长昨晚让我留宿。再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熏然低头对着凌远紧闭的房门,没有人回应,甚至可能没有人听见。等话尾落下,他觉得心里难受的厉害,这种感觉甚至比昨天晚上那不算争执的争执还要令他觉得难过。
这样子,太傻了。
李熏然抿着唇转身想赶紧远远地离开这里,就听身后还没离多远的门里突然有一声闷响,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过去。
这一回头,就望进了凌远充满血丝的眼睛里。
凌远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没有换过。而那衣服的每一寸褶皱都在无声地向李熏然诉说着昨夜衣服的主人是如何度过的,如同他自己。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李熏然张了张嘴,喉咙却哽的紧,一时半刻说不出话了。
凌远从夜半到天明都是睁着眼睛的。开始是没睡,最后到底睡没睡自己也说不清了,没有意识,没有思考,最后忘记时间的流逝。只有墙上的钟一刻又一刻规律的走着,告诉自己一些仍然存在的真实。
直到方才他突然听见门的那处有声音传过来,一开始他甚至以为是错觉,可等到那声犹豫又干涩的“凌院长”飘进他的耳朵里,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的转动而快一步行动了。
急匆匆的爬起来,撞到腿都没顾得上疼,快步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看到了李熏然的背影,就在即将要远去的时候。
凌远想,还好,还来的及。
可是随后他就感觉到了局促,我要叫住他吗,我该说些什么?
还没想出答案,李熏然就转身站在他的面前了。乌黑明亮的瞳孔不见了曾经的光泽,眼下的皮肤却是乌青色的阴影。那眼睛在看过来的时候是诧异的,随后就晃动的厉害,像是被砸入顽石的水波。
凌远先说了话,“你……床睡的不舒服吗?”他绕了圈子,想问的本不是这个的。
李熏然却比他坦率的多,也许是看着那双通红的双眼就无论如何不想再闹别扭了。他看穿了凌远的问题,就直白的回答了过去。“不,我没睡。”
凌远顿了顿,李熏然突然有了勇气,“凌院长也没睡吗?”
一时间种种推辞、解释在脑海里浮现,可是最后凌远也学着李熏然的样子,不管这样子对他来说有多难得,“恩,没睡。”
沉默在俩人之间蔓延,紧闭的窗户透不过来别的什么声音,周遭都是寂静。
凌远比之刚才找回了点自己冷静的模样,“我去做点早饭,你留下来吃吧。”
没有询问,用了肯定的句式,多留李熏然一点时间。
李熏然也不像刚才那样想要逃开这里了,于是点了点头,乖乖说了声好。只是才短短几分钟过去而已,心境就已经上下几番变化了。
凌远听了他的回应,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哪怕笑容的幅度微小的不得了。他抬腿走向厨房,这一动就让开了身后敞开着门的房间。
李熏然的眼神何等仔细,平时可是要靠这个吃饭的。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那些小而白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那东西他还眼熟的很,脸色一肃,也不管什么主人客人之分径直走进了房里。
厨房里的凌远心情放松了许多,便是觉得外面的天气都好了起来。正做着食物,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忘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放下手里的食料赶紧回去,结果客厅早就没有人影了。
李熏然在他房间里沉默着低头看着脚下,凌远忍不住扶了下额头。
完了,完了,这回完了。
李熏然听见声音蓦地回头,手里紧紧攥着的小药瓶,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狠狠地瞪着凌远,“你又吃了止疼片?“
凌远往里走的脚步愣是让李熏然的气势惊的一缓,等他举起药瓶瞪着自己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突生的感慨说了出来,“你……平时审犯人也都是这么审的?”
李熏然此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现在开始怀疑凌远比他大以及凌远是院长这俩事的真实性了,恨不能握住他的双肩狠狠晃一晃,“搞清楚重点啊凌院长?!”
恨铁不成钢的李熏然要被凌远气到跳脚了,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好像当时李熏然发烧的时候,俩人的角色却正好反了过来。
李熏然苦口婆心,凌远呢,压根没当回事。
那可是他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