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承认了是燕王府派来的细作,那当初,褚临雩咋就找上了你?”

  “圈套?呵呵,灵鸟被追杀几百年,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小老弟,你诓我呢。”

  天魁星闻坎今年四十出头,生得阔面重颐,体态微福。

  言谈间不见酷吏气度,反而有种胡同大爷跟你唠家常的感觉,仿佛只差个鸟笼就能满京城溜达去。

  君如珩长发披散,有的已被血痂糊住。他偏了偏头,铁制项圈的犬棱刺得他一激灵,不得已只能回正脸。

  “我,我......没有,咳咳。”话音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

  闻坎举着火烟熏灼的烙铁,抬手在眼前挥了挥,观察着君如珩的神色,又道。

  “嗯。那咱们换个问法啊,你到燕王府之后,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跟老哥说说呗。”

  君如珩喉头滚了滚,眼神不自觉飘向一旁的火盆:“没有啊——啊!”

  胸口传来一阵钻心剧痛,烙铁挨着皮肉,“刺啦”一声,焦糊味隐隐弥散开。

  君如珩猛然仰颈,反手抠住木头刑架,豆大汗珠顺着额角不住流淌。

  他死命咬紧后槽牙,恍惚地想:不对,这跟自己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如今身在这里,想必将离已经把话带到。除了细作身份这件事,君如珩还有意借他之口,将灵鸟血能灌龙脉一说透露给皇帝。

  若按传闻所言,武烈帝为子改命不择手段,这会早该心急火燎将他押往阴山龙脉。

  而不是在此纠结自己和燕藩的前尘旧事。

  “啧啧,小老弟,你不老实啊。”

  闻坎露出个遗憾的表情,拍拍君如珩脸颊,“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随手画了个圆,真气堆聚在身前,变成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镜。

  君如珩艰难地别过视线,发现水镜中上演的居然是褚晏的记忆!

  闻坎:“这幻境之中残害燕王的怪物,你可认识?”

  君如珩记着那日褚尧曾说,灵髓符并非人人都能读取。可他早该想到,堂堂一国之君,手下还能没几个精通符文的能人异士。

  如今又见这段鬼气横溢的秘辛,君如珩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铤而走险迈出的这步,究竟是对是错。

  “我要见皇上!”

  闻坎笑呵呵道:“面圣容易,老哥替你带句话就是。不过我还领着皇差,任务完不成吃了挂落,哪还有心思替你跑腿,你说是不?”

  别看此人一副笑面虎模样,内里却手段刁钻,心思狠辣。君如珩看得出来,这是个擅长表情学的讯问高手,在他跟前扯谎,绝无好处可言。

  君如珩咬咬牙:“见过,但不认识。跟燕王府有关的记忆,能说的我都说了。至于那怪物。”

  吞了口唾沫,“我真的不知道是何来历,跟我有什么关系,它又为何选中我做卧底。说白了,过去这些事情,小爷我比你更好奇。”

  闻坎认认真真听着,不放过君如珩神态里一丁点细微的变化,突然问:“你记忆有缺?”

  君如珩不言,但闻坎已经从他表情里知道了答案。

  在空地上踱了几步,那天魁星闪电出手,两根手指直戳君如珩百穴。君如珩困于项圈无法动弹,直觉有只手探进自己大脑,攫紧每一根神经从头抻到尾,似要把他所有的秘密都纳入股掌之间。

  直到君如珩受不住如此大的威压,痛晕了过去,闻坎方收回手,两条鱼须胡不着痕迹地抖动了一下。

  “不该啊,怎会看不到前缘……”

  与囚室一墙之隔的房间,墙壁上挂满了镜子,坐在中央的武烈帝一开口,镜中似有千百人相和。

  “还是打探不出他的身份吗?”

  “天魁星最擅长察言观色,连他都说那小子神情不似作伪,可见灵鸟不大可能扯谎。”陈大伴觑着龙颜,小心翼翼道:“倘若他真是那个人,又怎么可能跟千乘族同流合污呢?”

  武烈帝看他一眼,哂笑道:“这话你说不合适吧。”跟着便从三山帽上揭下片蛇鳞状的东西:“人前当心点,小微子。”

  陈之微白净的容长面上堆满笑意,腰肢一软,伏倒在武烈帝膝头:“圣上赐奴才脱胎换骨,我又怎好再跟前尘纠缠不清,岂非辜负了您的心意。”

  武烈帝面无表情,手掌却顺着脊柱慢慢下滑,在他腰间一拧,三白眼里蔓开点□□的味道。

  “灵识也未能看到?”

  陈之微颔首:“怪就怪在这,天魁星一手探灵的好本事,居然没能摸清那小子的来历。爷,方今之计,怕不是得用上那招了吧?”

  武烈帝默然有顷,“再等等吧,留着他兴许还有用处。你也看到了,千乘雪的野心越来越大,一个藩王还不够,主意都打到了龙脉头上。此患不除,遗害无穷。”

  陈之微唇边一抖,半刻仍是柔顺道:“奴才唯圣上之命是从。”

  满屋子悬镜,让任何一点小动作都无处遁形。

  武烈帝无声莞尔,转而看着镜中不再年轻的容貌,感慨丛生:“百年光阴如梦蝶【1】,真要是故人,见一见也非坏事。”

  话音未落,四面镜中恍如风吹开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水面之下登时出现不计其数的人脸。

  他们好似囚困于镜中的刑徒,或哀嚎,或哭求,或咒骂。假使有人留神细看,便会发现燕王褚临雩也在其中,形容颓丧,哀声道道地求着“放过我儿……”

  *

  “之后数日,天魁星每天奉旨前往狱中逼供,犯人几死几生,只扬言要面圣,并未吐露其他。”

  京城最大的清谈馆,迟笑愚念完密报,递向油灯烧了,“你担心灵鸟此举是为了告密?”

  褚尧沉郁不言,余光径自斜向楼下吵吵嚷嚷的一帮人。

  “灵鸟蓟州时平乱有功,也被当逆党抓进了囹狱,皇帝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

  “江大人何必危言耸听,都知道灵鸟是东宫豢宠,圣上矛头对准的谁,还不好说呢!”

  “王兄,天真了吧?虽说咱们这些人曾助朝廷削藩有功,可说到底,藩地旧臣的身份摆在这。皇帝嘴上不说,心里真就半点不介意?他这次拿下灵鸟,焉知不是做给咱们看!”

  议论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迟笑愚轻哼一声:“还真是夜路走多了怕撞鬼,皇上鸡都还没杀,猴先乱起来了——你没事吧?”

  他观察到褚尧今日气场低得吓人,对于向来宽和待下的东宫而言,这副样子并不常有,但迟笑愚绝非第一次见。

  迟笑愚不由想起那个六月的响晴天,他第一次见到东宫时的情形。

  御花园里,褚尧盯着一只垂死的小黄鸟,神情专注。酷日当头,无片云遮挡,年幼的太子就这么站在日头下,整整一柱香,面色不改地看着黄鸟气息渐微,停止挣扎,最终变成一具了无生机的焦尸。

  然后俯下身,亲手捡起鸟的尸体,交给内监吩咐好好安葬。

  迟笑愚闯荡江湖,见过形色人等,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不满十岁的小太子。说他心慈,他眼看黄鸟死去却不搭救,说他麻木,他偏对一只萍水相逢的鸟眷顾有加,甚至不忍弃尸于道。

  后来迟笑愚才知道,黄鸟是东宫从小养到大的宠物,那天清晨趁内监喂水时越笼而逃,还没等飞出宫墙,就被侍卫的短弩所伤。

  从那以后,迟笑愚打量东宫的眼光就多了一丝戒惧。

  “天罡十二卫攥在手里的差事,神仙大罗也休想打听内情。怎么这次,风声倒传得如此之快?”褚尧冷冷道。

  迟笑愚神情微敛,正琢磨着话里意思,重新看向清谈馆的那帮人时,眼神忽变。

  “哟,跟这也能遇上熟人,不巧了么?”

  将离不意在这里看见东宫,腰背绷得笔直,视线却一刻不敢与之相接。

  “告密之事,是他让你干的?”片刻,褚尧缓声问。

  将离迟疑了下,点点头。

  迟笑愚奇道:“那小子犯浑,你也跟着被灌了迷魂汤,勾结逆党的罪名,岂是他想背就背?你还真就帮了他?”

  将离默然看一眼褚尧,那一眼里有主仆都想要的答案。

  褚尧喉头略紧,掩饰性地润了口茶水:“关于龙脉,他都交代了多少?”

  将离:“君公子只是让我转告圣上,其血能浇灌龙脉,替您改运,其余什么也没说。”

  此言一出,褚尧和迟笑愚对望一眼,迟笑愚诧异道:“他怎么会这样想?”

  褚尧没答言,指尖无目的地在桌上一划,带出一道浅浅水痕,淡得几乎看不清楚。

  迟笑愚接着问道:“清谈馆里这出,也是他的主意?”

  将离说这是君如珩计划里的后手。

  灵鸟究竟出自东宫,细作之事一出,即便褚尧真的无辜,皇帝未必作如是想。反倒是灵鸟被捕的消息传扬开,“今上鸟尽弓藏”的风向露了苗头,武烈帝碍着民意,也不敢在明面上对东宫怎样。

  迟笑愚不由得感叹:“没成想,这小子胸中倒有几分沟壑,人,也算有情有义。”

  情义这个词,就很有意思。听着像是公允不阿,细琢磨又能品出私心的味道。至于究竟是哪种,全看情跟义哪个占了上风。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褚尧的声音平稳,几乎没有一丝波动,但在心绪不安的人听来,无端有种不露声色的威压。

  将离从进屋时起强装出的镇静终于瓦解。

  他伏下身,喑哑地说:“卑职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但卑职心里,也是真的把您当主子看待。然而自来忠心不二属,卑职犯了大戒,愿凭殿下处置。”

  大内禁卫无不是百里挑一的精悍,将离不愿教人发现的事情,断不会泄露行迹分毫。

  此番,他大概真的倦了。

  令人煎熬的数秒沉默里,褚尧扣着茶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他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时,遍身都带着喜怒难测的冷,透过指尖传递给周遭。

  就当将离察觉房中气氛快要上冻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阿珩既然要闹,孤又怎能不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