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内外,众目昭彰,那一蓬冲天而起的巨型烈焰把所有人都震慑在了当场。

  事后,有人问起目击者传说中的灵鸟到底是何模样,他必然愣上一愣,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很大,大得像屋椽。”

  但至于具体形容,“哎呀,当日耳朵都叫鸟鸣声震聋了,只恍惚见着漫天华彩,哪还顾得上仔细打量。”

  人人都为如此奇景惊得说不出话,片刻钟前还满腔义愤的百姓不由得伏地跪拜:“神鸟,降世了......”

  灵鸟振翅一挥,赤焰过处,虫群转眼就被烧成齑粉。

  跟着又是一声清啸,毕方鸟飞越城楼,朝着两军对峙的阵前疾掠而去。

  那蛇女怔怔看着弥散跟前的一点烟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横笛。

  “灵界三百年,得以羽化成神的唯有那个人......”蛇女呼吸陡滞,眉心伤疤虬成诡异的形状,“难道是他?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君如珩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睥睨云端,长风贯耳,羽翼之下是一个又一个渺小的人影。他一个低旋,那些人出于恐惧的本能,纷纷亮出掌中兵刃。

  刀山与剑丛林立,莫名熟悉的一幕勾起了原身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君如珩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灵府正被一种陌生而霸道的力量控制着,受怒气触发,与怒气相长。

  两股力量激烈交撞到极点,君如珩脑中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杀了他们!

  杀尽三界负我之人!

  这个念头一经孳孽,疯狂撕扯着君如珩的神经,好像千万只石螟蛉涌入脑海,试图蚕食尽他全部的理智。君如珩明白这是灵鸟潜藏心底的执念,却不想竟是如此强烈。

  “心怀贡高,常生憍慢,障蔽正道。”【1】

  遥遥地,迟笑愚在马背上看到了这一幕,他神情微肃,暗叹:“好厉害的心魔。”

  君如珩身形急变,猛地俯冲进叛军阵营。

  前锋百人伍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劲流掀翻在地,马蹄铁掌在砂石上划出刺痛耳朵的摩擦声。一片人仰马翻间,床子弩的弦被利爪钩断,百斤重的车身霎时向侧倾覆。

  涂山眼疾手快,踩着马镫用力一弹,带着褚晏滚下马背,一支儿臂粗的利箭紧贴着马鬃飞过。

  褚晏吓出一身冷汗,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只见涂山埋于腰腹的半边脸已教绊马索刮得血肉模糊。

  “涂山,你......”

  “主子快——”护主的忠仆话音未落,灵鸟探爪揪住他后领,一整个带离地面,猝然甩飞出去。

  “涂山!”褚晏撕心裂肺。

  目睹一切的迟笑愚暗叫“不好”,使劲一夹马肚,朝城楼方向狂奔而去。

  君如珩最后一点理智也岌岌可危。

  他长眸微眯,倏忽调转了方向,那点漆似的眼睛横扫一圈,不见昔日少年的浮浪顽劣,威严之余略含凶光。

  报仇,报仇!

  此时的君如珩耳中血气鼓荡,除却这两个字,再不闻其余声响。他骤然从喉间迸出一声长鸣,身后赤羽簌簌急颤,就如一尾火流星轰然砸向褚尧的队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战马先已觉察不安,焦躁地喷吐着鼻息,掉头欲撤。骑兵拼命勒紧缰绳,反被惊马一尥蹄摔下背去。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只有褚尧仍是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他轻叱了声,身下同样有些躁动的黑鬃马立刻安分下来。他循声仰起头,方才百步穿杨时的锐利眼神好像只是旁人错觉。

  眼看那团火似的影子在瞳仁中越映越大,褚尧眉间噙着一丝困惑,毫无防备地向君如珩展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是阿珩吗?”

  冷不丁地,君如珩眼中倏划过一丝清明。

  这一声好似清风徐来,瞬间驱散了满腔戾气。他急忙刹住冲势,银钩般骇人的尖爪堪堪削断了褚尧盔上一缕红缨。

  “孽畜!我要你死!”

  褚晏挣身而起,兵败的颓丧和涂山的鲜血深深刺激了他,恼恨与嫉妒在这一秒足以让人忘掉□□上的疼痛。

  他握紧沾满鲜血的刀鞘,琉璃镜从断裂的铠甲中跌出来,被一脚踏得粉碎。他跌跌撞撞向君如珩扑去,半途却忽然调转刀锋,精准无比地刺向褚尧心口!

  变数来得太快,快到褚尧甚至来不及闪避。

  又或者,他根本没打算闪避。

  利爪攮透□□的声音传来,褚尧依然静静地坐在马背上。血珠扑溅在额心,顺着鼻梁和下巴,打落在提缰的虎口。

  温热的,滚烫。

  褚晏带着不及收爪的君如珩飞快坠向地面,闷响声过后,恢复了五感的君如珩听见耳中幽幽飘进一句话。

  他愕然垂首,却见说话之人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圆睁的双眼和微微上扬的唇角,皆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嘀——低阶威胁已消除,请宿主领取限时奖励。】

  霍然响起的系统音把君如珩吓了一跳,此刻关于人设,他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原身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灵鸟吗?】

  【刚刚那股杀意是怎么回事?】

  【褚晏死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

  系统半晌无话。

  君如珩算明白了,合着系统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倒排任务表啊。

  他认命道:“算了。你说的限时奖励是什么?”

  太阳穴仿佛被一根细针穿过,七零八落的记忆涌入脑海,君如珩承受不住如此之大的信息量,终于不堪负荷地晕了过去。

  城外战事胜负已分,蛇女眸光寸闪,长尾蜿蜒一摆,动作敏捷地游下城楼。

  然而才刚落地,侧旁骤然袭风,她晃肩闪避,但对方反应更快。她随即被两根手指戳中七寸,霎时动弹不得。

  迟笑愚搓动着手指,嘬唇吹了下,邪性地说:“百年蛇胆,可是难得一见啊。”

  *

  开春后的响晴天气并未持续太久,一转眼过了四月,江南的雨水一下变得密集起来。

  昨夜雨疏风骤,庭院中九里香残,铺满一地。与蓟州偏北地的建筑风格不同,十里秦淮的院落本就婉约小巧,再有这一方自然留香,诗词里的风流韵致尽显眼前。

  可惜好花好景,偏偏遇上的是不解风情之人。

  一只快靴匆匆踏过来,在洁白郁美的花瓣上落下一个脏印。跟着那花瓣又被飞鱼服的袍脚带起,在半空打了个旋儿,飘飘然落在书案一角。

  “宝船靠岸的消息武英殿已经收悉。圣上的意思,您若休整得差不多了,还是尽快入宫复命。观澜小筑虽好,究竟不比宫中齐备。”

  换上飞鱼服的迟笑愚少了几分江湖游侠儿的落拓,往面前这么一站,颇有点肱骨之臣的意思。

  不过这“肱骨”寻常时候也就是个摆设。

  在蓟州时,君如珩曾问起迟笑愚的身世,褚尧只告诉了他一部分真相。事实上,迟笑愚不仅是蜂云谷少谷主,还是北镇抚司仪鸾卫下的一名锦衣卫。

  当年蜂云谷奉旨医治东宫体内寒毒,眼看老谷主就要有所突破,却被一群来历不明的鬼面人夜半闯谷,屠尽满门。

  他膝下独子迟笑愚因在外游历,侥幸躲过一劫,因其继承了迟墨毕生精学,故武烈帝下令由他子承父业,继续给东宫治病。

  因其江湖人士的身份太点眼,皇帝便在锦衣卫中给他谋了个闲职。而迟笑愚亦想借着当差的便宜,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也就顺水推舟接了牌子。

  他虽是官身,但褚尧从不对他立规矩,除了定期问诊外,迟笑愚一多半时间都在宫外游历。也正因如此,蓟州兵变那会,谁都没留意到他领着东宫腰牌出城之事。

  即使没有君如珩阵前化形那一出,迟笑愚搬来的救兵也足够将叛军一网打尽。

  此时距离燕藩谋逆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孤不是让你回禀父皇,平叛以后,还有些善后事要打点吗?”褚尧手握紫毫小管,在纸上漫不经心地勾抹着。

  迟笑愚清清嗓,道:“许是牵涉兵权,皇上心里多少有点放不下。又许是,父子情深,他老人家真的想您了。”

  笔锋一顿,褚尧斜眼看他,迟笑愚自个也觉得荒唐,忍不住笑起来。

  褚尧搁笔,牵了牵盖在软垫上的锦帕,“四卫平叛的战报可送来了?”

  迟笑愚从袖中取出一封奏呈,递上前。

  褚尧一目十行地看过。

  燕王褚临雩这招借刀杀人玩得漂亮,虽是打着燕藩的旗号起兵,可出头的是他久未谋面的儿子,冲锋陷阵的则是汉王身后残部,他本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牵扯进来。

  褚尧留意了下牵涉进此事的名单,基本上都是被他请君入瓮的那些人,只唯独少了“甘肃总兵王屠”——

  迟笑愚道:“您的口信去得及时,人屠王还未及跟四卫遭遇,便悬崖勒马。这死刑册上自然不会有他的名字。”

  “可有旁人知晓此事?”

  迟笑愚走近,压低了声:“放心,神不知鬼不觉。王屠知道是殿下保的他,发誓掏心掏肝也要报答您。”

  褚尧冷哼:“人屠的心肝,孤拿了嫌脏手。让他尽快查清那件事,孤给他的时间可不多。”

  迟笑愚应声。

  一阵风吹过,寒飕飕的,迟笑愚觉着离金陵城越近,东宫看起来似乎也就格外冷情。

  这时锦帕揭开一个角,露出君如珩毛茸茸的小短翅——那日化形以后,小灵鸟似乎精气损耗过重,倒也没有别的症状,就是单纯嗜睡,属于春雷都打不醒的那种。

  迟笑愚犹豫片刻,问:“您还是不肯放弃噬灵祭的念头吗?破落和尚的话未必能信。再者,三魂未全的毕方灵鸟,也根本行不得祭礼。”

  褚尧轻抚过那一身被毛,手指停在胸口位置。

  因为同心契的缘故,他明显感受到原本缓沉匀速的心跳,随着指尖的靠近,逐渐变得激烈而凌乱起来。

  那蓬勃的跃动,一下一下,传递给指尖,沿着四肢蔓延到心底。

  褚尧忽然有种全盘掌握的笃定感,仿佛眼前这个人,从心跳到呼吸,每一次波动都是因为自己。

  他莫名迷恋上这种滋味。

  “你知道孤为此绸缪了多久,血覆龙脉孤势在必行。噬灵祭虽险,”褚尧爱怜地摩挲几下,抬指,金色字纹愈发醒目,“不是还有孤陪着他?”

  深知内情的迟笑愚没法再多置喙。

  临走前他道:“灵鸟化形之事,宫里已经传遍了。我好心提醒一句,你能听说的法子,皇帝未必没有听说,要想留他到最后,你可千万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