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逃兵的消息上报后,就如同打入水中的石子,只听了个响,便没了下文。

  那一晚上逃走掉的士兵,总计约莫八百号人,军粮物资什么的倒是没有丢,只是军队的士气大减,已然没了一开始的斗志。

  经过为期半个多月的行军,才算是踏入了边塞境内,这里的情况比顾楼月想象的要更糟糕一些,几年前,边塞虽然称不上富足,可好歹人民安居,不愁吃穿,而如今街边已有饿死骨,城里百姓面黄肌瘦,目光涣散,仿佛对来日没什么希望。

  短短几年,模样大变。

  顾楼月看着心塞,眉头紧皱着,一脸愁容。

  “顾大人莫非是看不惯这场面?”潘阳将军开口道。

  “有些吃惊罢了,边塞虽然经济比不上江南,但好歹没闹过什么饥荒和水患,江南当年尸横遍野,流亡百姓易子而食,相较于此,边塞比西域好上太多。”

  只是饥荒水患源于天灾,战争则为人祸,天灾尚有结束之时,人心难测啊。

  “哈哈哈,顾大人啊,其实这才是边塞最真实的模样。”陈潘不知道在笑什么,大肆道:“这边塞前些年日志好,还得是信王大人将赏赐的米面全都带到了这里,才有了几年的繁华,要说我跟北寒王打仗的那段时日,那边塞才叫民不聊生,百姓都敢拿着棍棒抢军粮吃,也现在的江南差不到哪里去了。”

  顾楼月附和着,二人说着已经进城,当年的边赛城未改半分姿色,城主还是原来那个爱巴结讨好的小官,入城便舔着脸欢迎军队的大驾光临,依旧是当年那套说辞,只是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陈潘将军,劳烦您帮着整顿一下军队的入住,我在边塞有些个故人想去造访一番。”

  “行,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说罢,顾楼月扬鞭而去,边塞城的道路他再熟悉不过,越过中心大街,往南街而去,记忆中的院门一转弯便已呈现在眼前。

  门外一位少女拿着扫帚来回清扫落叶与灰尘,似乎没注意有人正策马朝这里驶来。

  顾楼月眼神一眯,眼前的身影瞧着熟悉,近了之后,一个阔别已久的名字当即脱口而出:

  “小桃仙,你班主我回来了!”

  小桃仙猛地一激灵,抬起头左顾右看,似是反应过来声音是从身后传过来的,赶紧转过身,还没看到人,就猛地被一只大手摸了头顶,而熟悉的话紧接着传来:

  “你这小妮子这些年没少吃啊,长高了这么多!”

  “班主,你一回来就欺负我!”

  顾楼月的魔爪拿开之后,小桃仙一脑门的鸡窝,本来见到班主还挺高兴的,现在倒是想着为何今天不带几个钗子上头,轧一轧班主。

  “小桃仙,外面怎么了,是不是红袖小姐来了……哎呀,快来快来,是班主,是班主回来了!”

  门口动静不小,就这么一招呼,整个院子里的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见着顾楼月后,有的老泪纵横,当即便像小孩子一般地哭了出来,有的强忍住了,看着欣慰。

  “班主啊,怎么一去江南就是快三年不回啊,你看看你,都瘦了,我等下给你杀只鸡煲汤去。”

  “沈妈,倒不用这么费心,我留不了多久的。”

  秋姿走了过来,年岁与时光改变了她很多,如今倒也不再喜欢那种奢贵华丽的服饰,衣着朴素典雅,身边牵着秦之宁,等着人群错开,带着他上前。

  “小舅舅!”

  阿宁的身高已经到了顾楼月的腰间,小脸蛋张开了,可还有点肉肉的,五官隐隐约约看得出秦烟的神色。

  顾楼月半蹲下来,摸了摸秦之宁的小脑袋,道:“嗯,小舅舅回来的。”

  “那你答应的事……”

  “做到了哦,小舅舅已经把坏人绳之以法了。”不然他没脸回来。

  当年在江南离别时,阿宁不愿意走,顾楼月便跟他约定好,他会把害死秦烟的犯人绳之以法,不然不会回来。

  当时阿宁还小,说着拉钩上吊不许变的诺言就信了,可等了一年,两年,等到现在,才把小舅舅给等回来了。

  “小舅舅!”阿宁突然上前,抱住了顾楼月,“你以后别走好不好,留下来吧。”

  顾楼月一直没有回来,院里大家的生活都没个盼头,有时候人不在身边了才知道他的好。

  “……先不说这些了,我一路赶来都累坏了,快让我好好歇歇!”

  顾楼月轻描淡写的略过了阿宁的问话,装作一幅累得不行的模样,嚷嚷着要吃好喝好。

  他突然回来的事,几乎就没有同醉生楼的人说过,这也是他一时兴起,想着若今天不来一趟,都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命来了。

  阿宁的话也不能答应,毕竟他这次都留不了几个时辰。

  入夜,顾楼月吃了顿团圆饭,又洗了个澡,感觉全身都苏爽了许多,趁大家伙喝了酒,醉的醉了,该睡的睡了,才叫来秋姿,将这些年的事一并告知。

  听到徐长稚已死,秋姿算是出了心中的一股恶气,可又听顾楼月道,他马上要动身前往北寒,与西域蛮族对战,心里不免就一阵担忧。

  “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西域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啊,当年北寒王都没能攻占的下,你觉着凭你自己能行吗?”

  “当然不行。”顾楼月回答地倒也坦诚,“可这是朝廷的陷阱,我不跳进去就是一个死局。”

  顾楼月在桌上拿了个果子,一边剥皮,一边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会像在江南一样,在北寒带领人们自给自足,朝廷派来的兵也能起到一定的震慑力,西域部族虽然攻下了几座城,可也内乱,这几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秋姿扶额,“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东西看的太清了,人都说当局者迷,你倒是跟开了天眼似的。”

  手中的水果拨开皮,里面的肉是红褐色的,咬上一口,汁水伴着甜味在口中回旋,口感还沙沙的,甚是好吃。

  “这果子哪里来的,味道好熟悉啊。”

  秋姿还觉着疑惑:“不知道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送来,难道不是你吗?”

  “我?我可没有啊……”顾楼月否认道,江南的水果运到这里来,多半都坏掉了,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他啊。

  “不是你?”秋姿比他还要觉着疑惑,自顾自的拿出一个仔细掂量,“好像还真不是你,这果子是西域特产,当年秦烟怀孕时还就喜欢吃这个,其他的都不吃。”

  “师姐当年喜欢的……”

  仔细一想,当年秦烟肚子五六个月大时,还倒着胃口,不喜辣,不喜酸,还偏偏就喜欢吃甜的,海南的甘蔗运不到边塞,糖糕又腻的很,当时还是楚辞某日上街赶急,买来了西域特有的果子。

  想到这里,顾楼月已经有了眉目。

  “多半是那小子送的。”

  “那小子,谁?”秋姿愣了一下,当即就想到了那个人:“你是说谢阳,他也来了吗?”

  “不,他现在在边塞当叛贼,我前些日子还见了他,闹得有些不愉快,估计这果子,他是不会再送了吧。”

  想到这里,顾楼月又咬了一口,汁水在口中肆意,嘴里是甜的,心里是苦涩的。

  果然,回忆是用来惩罚活着的人。

  …*…*…

  顾楼月是趁着夜色走的,边塞六洲与北寒之地相邻,因为后勤供给问题,他将军队分成三批,自己先率一队前往,后方等待着信王前来,随后一同前往。

  从边塞城出发前往北寒只用了不过一天时间,刚好赶在第二天天亮之时抵达。

  虽处于盛夏,可北寒早已寒风肆意,半路上早就有随行的军官不停地打着哆嗦,顾楼月似是天生不畏寒,身旁的军官都把能裹的布料像结茧似的缠在身上,而他除了件常服外,就在脖子上多了条围巾。

  北寒之地常年覆雪,又在六七年前经历了一场屠杀,加上朝廷一直疏于管理,西域异族又时常入侵,进城时感受到的只有空荡荡的死寂。

  如果说现在边塞城的百姓是意志消沉,那么在北寒民众的眼中就是绝望不见生机。

  “这,这里正是北寒吗……”

  “鬼城都没这么吓人吧,当年长公主就住在这种地方?”

  路上的居民见着军队,神情诡异地盯着他们,有些在屋内,看了一眼便立即关上了窗户,就像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怎么这样啊,见军队进城连个欢迎的人都没有。”身旁的军官显然就是一个愣头青,愣是不满民众的反应,想要找几个人来问话,可还不等他接近,对面的人便跑远了。

  “别问了,北寒这地多灾多难,城里人戒备心尤其重,他们不拿着刀砍你都算好了。”

  顾楼月解释道,在来之前,他也是对这片地域做了不少功课。

  北寒之地寒冷,却也曾被称为雪中的明珠,北寒王是一方枭主,世代守卫这里,他与大魏的皇帝立下约定,数百年来抵御外族入侵,而大魏应给予北寒人民生活的物资,可以说在北寒王死前,这里便是大魏最重要的边防要地。

  北寒王在世时,这里也是相当繁盛,因为与皇帝定下的约定,北寒不仅出了许多骁勇善战的强者,更是因为物资的贸易而间接带动边塞城的富裕及人民的安乐。

  当年长公主远嫁北寒时,北寒王特意派人修建了雪华宫,位于北寒城中央,相传雪华宫一砖一瓦都取自西域的高山翡翠,岩中石珀,数百名工人耗费五年时间才得以建成。

  北寒十分看重这位远嫁而来的长公主,而长公主也将自己的学识带给了这一片土地。

  只可惜,屠杀与大火一夜之间带走了这一切。

  “哎呀呀,几位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啊。”

  一行人走在主干道,突然前面来一老者,衣着简陋朴素带着补丁,头发花白未见打理,脸上带着刻意讨好的笑,似是害怕说错什么话似的。

  “老人家,您当心着脚底下!”随行的军官上前一步,脸上是终于和善了些。

  “哎呀呀,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不劳你费心。”老人笑了,嘴上冒着白气,“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吴,是北寒一地的县令,反正这就我一个官,啥事都管,几位先进雪华宫坐一坐,我烧了点热水,可以暖和暖和。”

  说是进雪华宫,其实已经是一片遗迹了。

  “这还是当年传颂的雪华宫吗?怎么还漏风啊,还有这黑黢黢的是什么?这怎么都是啊!”

  军官嫌弃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兜兜转转找了个干净的落脚点,毕竟这里到处都是漆黑的印子,虽说能看出地砖的光滑白皙,可污渍太多,让人欣赏不来。

  “这是……人被烧死后留下的痕迹,而且遍地都是,这里确实是雪华宫。”

  顾楼月的声音不大,可却让吴县令僵住了腰身,动作停顿。

  “什么?顾大人您别吓人啊,这,这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命案?!”

  吴县令转过身,平静地道:“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安全的很,敌人不敢来的。”

  军官们大多都一副青涩的面孔,有些是刚入伍,年纪轻得很,吴县令的话一点儿都缓解不了他们内心的紧张:

  “哪里安全了,这么多漆黑的印子,少说死了上百号人啊!”

  “搞不好这地方闹鬼,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安营扎寨吧。”

  “顾大人,你说句话啊!”

  顾楼月看着这些,用再冷静不过的话语解释道:“七八年前,北寒王被诛灭九族,只怕这就是原因吧。”

  一语毕,空荡荡的屋子瞬间默了,寒风透过无遮挡的屋顶,任由其呼啸着。

  北寒之地天高皇帝远,诛灭九族有很多方法,烧杀最常见不过,当年的事,回传给京城的只有一纸文书而已,年岁过去,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史书一笔带过。

  天空银灰色的云朵从下午便一直在酝酿着,温度一降,竟幽幽地落下许些雪花,透过残破的屋顶,均匀地散落在这些漆黑的印记上,似是老天爷也不忍看这一场人间惨剧。

  顾楼月于此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他突然想到,这里…似乎是谢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