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码头距离这里不过几里地,那被劫持的游船是逆行,所以压根儿就走不了多远。

  顾楼月与江统领的一小队人一路策马,在瞧见码头的火光之后,步伐便慢了下来,逐步潜行。

  天已经黑的彻底,若不借着微弱的油灯,当真伸手不见五指。

  江统领带的兵大多只是城中守卫,哪里会知道如此林中作战,才走不到一公里,便哀嚎地不行,若不是江统领那一张满是煞气的脸摆在前方,恐怕不少人都想当逃兵。

  倒是顾楼月,身法诡秘的很,耐性也好,看着身无二两肉,可实际上比那些个虾兵蟹将要强多了。

  “喂,姓顾的,我虽不知道你打着什么主意,若是京城那些皇粮米虫打着江南的想法,我奉劝一句,哪儿来的哪儿呆着去,江南一地容不得他们染指。”

  江统领原名江岭,此前是江南的护卫军校尉,几曾何时拥有江南最大的兵权,而后皇上出征边塞,从全国各地调兵,江南自然不在话下;几年时间,去边塞士兵未见有还者,江南城防的力度一再下降,又逢官商勾结,他这个校尉也就成了当地的帽子官,空有虚名而已。

  也就在钟贤调来江南后,江岭才被重新重用。

  京城一直打着江南的主意,信王更是皇帝出征边塞的一把好手,那顾楼月身上又有信王的令牌,且还出现如此适时宜,又怎能不怀疑?

  顾楼月朝前谋算着,南江码头的火光离这到还算是遥远,闲聊一二句估计也没什么大碍。

  “边塞一直僵持不下,前线又一直吃紧,信王他老人家恐怕脑子抽了才会来江南这地蹦跶。”

  江岭不信:“你是信王的心腹,若不是信王的意思,你又怎么会来江南?”

  顾楼月直接翻了个白眼,“怎么,我就不能是来江南玩的吗?”

  “我见过太多别有用心的家伙,你说不准还是想借着江南的骚动,投机取巧领军功,吃国难财的家伙!”

  顾楼月脑门子抽了抽,觉着他刚刚就不应该接这个茬,这番话说的,都能演一部剧了。

  “我说啊,江大统领,我,顾楼月,就一京城戏子,青楼出身,还是贱籍,贱籍你晓得吧,不能科举不能参兵,这辈子只能混一口饭吃,难得大爷我大发善心想帮你们一回,这多半还是看在钟贤的面子上,要不然我都懒得理你!”

  江岭一时间哑言,顾楼月口中的这些,似乎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

  贱籍确实如他所说,这辈子跟高官厚禄是无缘了,走到哪里都是低人一等,若此人当真是信王的心腹,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

  江南灾情严重,百姓起义不断,就是一烫手山芋,若想以此来讨一个欢心,那大可不必。

  “你……”

  “好了闭嘴,现在已经很近。”

  江岭的情绪稍许有那么一丝动容和同情,可下一个瞬间就没了,“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

  “我也不想教你做事,可你总得叫你这一帮手下安静点吧,再动静个不停,聋子都听见了。”

  江岭无声地怒骂一句,回过头摆了几个手势,顺带灭了手旁的油灯。

  此刻林子里漆黑一片,耳边只有那翻涌不歇的江涛,以及风游历过丛野的动静;以往,南江码头灯火连绵,日夜不休,来来去去的渔船与商队纵横了整个江面,而如今,江面孤零且冷清,唯独一座码头单独伫立,却不见得有来往渔船靠近。

  “大人,你们打算怎么潜入进去?”

  手底下人不免问道。

  江岭沉默不语。

  顾楼月不禁提醒:“问你呢,统领大人!”

  “……暂时先观察对方的城防布局,先记录下来,派人传给县令他们……”

  “太麻烦了,看到那巡逻的没,要我说,直接把他们干了,然后换上衣服潜伏进去。”

  江岭皱眉,“不行,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实力如何,这样贸然上手很容易暴露,而且他们的兵力……”

  顾楼月一句废话也不想听,摆了摆手,“拉倒吧,这要是两军对垒,你这套说法还管点用,可是大哥,你忘了这都是一群什么人了吗?他们是水患的灾民,手上的武器充其量就是锄头和斧子,有些连猪都没杀过,更有甚者就是文盲一个,你跟他们玩兵法,是不是有点不尊重人啊。”

  “怎么,那你是想做什么!”

  接二连三的挑衅让江岭没了耐心,不由得质问道。

  他堂堂一介校尉,还未有过如此家伙在他面前放肆。

  “简单,瞧好了你嘞!”

  顾楼月说着,单手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装模作样瞄准了一下便朝那巡逻的家伙扔过去!

  Duang——

  一声轻响,被砸中那人应声倒地。

  “谁,谁在附近!”

  巡逻的有三人,倒下一个之后,另外二人自然也不是瞎子,当即警惕起来,着急忙慌地看向四周,大声叫喊着,希望能找到偷袭者。

  也正如了他们的意,一道黑影从草丛中猛地钻出,身形迅捷,快得只在面前留下一道残影,可就在这短短几秒的眨眼间,突刺,锁喉,重击昏迷,同样的动作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又再一次重复。

  身法快准狠,关键这还仅仅是将人打昏,若是夺人性命,恐怕还要更快一些。

  “看什么看,快来帮忙拖人!”

  顾楼月拽着一人的腿,张着嘴,无声地用口音对丛林里的家伙喊着。

  众人一顿折腾之下,将三个巡逻小兵的衣服给扒了,顾楼月先下手为强,自个儿挑了一件换了上去。

  “顾楼月,你要留下来吗?”

  江岭问着。

  “我留下,进去见个人!”

  想到那家伙,心中便不免生了一顿气。

  几人三下两下便换好了装容,潜入了南江码头。

  码头内时不时传来歌舞声,等深入进去,顾楼月才大为震惊,这哪里是被占领的地方要塞啊,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族群的篝火晚会呢。

  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食物的香气,那些个称之为水灾难民的人嘴里唱着带着方言的歌谣,手中抱着酒坛子,盘坐在地上,没有一点儿白日里,那亡命的模样。

  “你回去传令,让钟贤派人来吧。”顾楼月对着小兵说着。

  看着如此场景,或许他们之前那些小心翼翼的种种行为可能就是个笑话而已。

  “就这样派人来?你难道不怕这是障眼法?”江岭依旧紧张兮兮的。

  “障眼法?”

  顾楼月冷笑了一声,“你莫不是也太神经大条了,你没瞧见这些人各个都面黄肌瘦吗?江南水患,多少田地产不了粮食,多少人吃不上饭?你以为他们实在享受起义带来的好处?不!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哎呀,兄弟,没见过啊,打哪来的啊?”

  正说着,一醉醺醺的大汉揣着坛酒罐子,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走来,那步伐歪七扭八,一看便喝上了头,人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嘴里还说着胡话。

  “嘿嘿嘿,这金陵城的酒就是比咱们乡下的好,又浓又烈,来来来,你们也来点。”

  大汉说着,人朝前一扬,那没封盖子的酒坛可不就往外洒出那么些酒来,若是让那些个经商的富人瞧见,指不定得心疼死。

  江岭满脸厌恶地往身后退了退,生怕脏了自己这一身。

  “嘿,咋还嫌弃上了?兄弟,这酒可金贵着呐,都不来两口?”

  大汉吆喝着,所幸周围的人大多喝的烂醉,没人理会这一处的异样。

  “那整两口?”

  顾楼月学着大汉的口音,手上也不知从哪里多冒出了个小瓷碗,越过江岭直接跟这个大汉碰了碰杯。

  “还是你识趣啊,呦,小伙子长得不错啊,叔多给你点酒!”

  大汉说着,很是豪爽地就朝顾楼月的小瓷碗中灌了不少。

  “小伙子看你年轻,认识米乡镇不?”

  “不认识。”

  “嘿,见识这么短,白长一张漂亮脸蛋。”大汉喝了口酒,竟然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那米乡镇啊,是这天底下酿酒最多最美味的地方,在整个大魏朝,他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咱这酿酒厂有时候比那官府卖盐的还赚钱,嘿嘿嘿,想当年多少姑娘挤破了头脑想嫁进来,我愣是一个都看不上,我就喜欢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小芳,她当年啊……”

  上了年纪的男人,喝了酒,一聊开,基本上就找不着北了,一张嘴皮子能从古说到今,从天说到地,没有他不知道,也没有他不敢说的。

  “米乡镇?”江岭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去管跟大汉聊的热火朝天的顾楼月。

  “大人,我记着这个地方,几年前确实繁荣,可是自从水患过后,乡镇居民大多成了难民……”

  “那现在这个地方是什么样?”

  “不知道,听说米乡镇在江河上游,水患一直都没解决,估计还在被淹着吧……”

  大汉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家乡的丰富特产,口中的言辞浮躁却又不失单调,能看得出是个读过书的,若不是经此一难,恐怕也不会在此借酒思乡。

  顾楼月全程都在听着,忽然说了句:“大哥,那些个金陵人知道米乡镇不?”

  大汉迷离的眼神撇了一眼,不屑道:

  “金陵人,那些个下巴比天高的家伙狭隘的很,总有一天,老子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米乡!”

  “大哥,今天不是抓了一船的人质吗?我看那一个个穿金戴银的,而且这儿又靠近金陵城,说不定全都是金陵人,咱要不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好!反正他们死期也到了,死前知道我米乡镇也算他们不白活这一世!”

  大汉说着,又给自己灌下一口烈酒,随即站起身,不管不顾身旁人,径直朝某个方向歪歪扭扭地走去。

  那大汉起身后,顾楼月当即就一改之前那副好说话的模样,朝身后二人示意,让他们跟上,不要掉队。

  “这……大人……”

  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他还以为顾楼月是真的在和那男子耍朋友。

  “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江岭训斥了一声,“戏子都是无情种,莫要被他们的三言两语给迷惑住,快跟上!”

  “是。”

  …*…*…

  三人就如此这般在南江码头放肆地走着,压根儿都没人注意到他们,那大汉带路倒也不拖拉,直接来到一仓库前面。

  大门打开,里面乌漆嘛黑的一片,同时传来的还有害怕惊恐的人声。

  “叫什么叫!又不会吃了你们!”

  大汉点上了灯,仓库里稍微亮堂了些许,里面捆绑着二十多人,衣着华贵又熟悉,大多白日里游船里的客人,不过这里面,顾楼月还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当看见他时,顾楼月脑门子都抽了抽,面部的表情管理出现了一丝龟裂。

  谢阳也在其中,还是一副被绑着的姿态。

  “你们这些家伙啊,都给老子听好了……哎!”

  大汉醉翁翁地说着,可才起了个步,就被一闷棍给打昏头了,直愣愣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顾楼月扔掉了手中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大木棍,快步上前来到谢阳的面前,毫不客气地就给了他两个巴掌。

  啪——啪——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仓库里,被称作人质的家伙们都看懵了,这接二连三是想整哪一出啊?

  “你个王八羔子,你真以为仗着我两在京城跟边塞的那些关系,你就可以利用我了吗?还推我下水,你……你……亏我那么信任你,那么担心你安危,你却想要害死我……”

  一边说着,一边是声泪聚下,一开始说着时,话语里都带着杀气,到了后面,豆大的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顾楼月他憋了一整个下午,加一整个晚上的情绪都在此时爆发了。

  天知道,谢阳推他下水时,他觉着多么痛苦,被人突然背刺的感觉并不好受,至少他难过了许久。

  “大人,不是说戏子无情吗?”小兵不由得问道。

  江岭横了一眼,铁面无情地道:“他掉两个泪珠子你就动容了?指不定是演出来的,被捆着那人我见过,下午他就在游船上做指挥,虽然不清楚他为何在这里,但就现在来说,他至少是敌人!”

  顾楼月还在说个不停,谢阳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自然也没有给自己作任何解释,他眼睛的余光一直看向顾楼月身后的二人,带着半丝心不在焉,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等到顾楼月稍微说的口干,喘息了几下缓和时,他这才开口,眼神微微眯起,带着丝丝危险,且在顾楼月耳畔便小声道:

  “班主,你现在还是远离我为好,官府的人不会希望看到你与我厮混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