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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回去,裴奉嵊似乎做了噩梦,梦中的他意识被魇,又哭又笑,徐长流拂去他眼角的泪痕,可任凭他再如何呼唤,裴奉嵊也没有醒来。

  相处五载之久,徐长流知晓裴奉嵊除去畏寒之外,还喜做噩梦,每次都是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这夜,徐长流使用六道灵犀术入了裴奉嵊的梦。

  梦中一片无尽黑暗,比他经过的寒冬还要彻骨几分。

  不知道徐长流看见了什么,他独坐床畔怅然许久,半晌,又将头埋入膝间,许久才抬起来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一点点蜷紧,将掌心的肌肤掐出了血。

  掌心疼痛,怎及心尖半分。

  没错,他在心疼裴奉嵊。

  到底,会发生什么?

  七月十五沥花山,风雨终至。

  流淌着暗里的金戈铁马,权谋颠覆,在女儿笑面如花举手投足间,隐隐有风雷涌动。

  相思设宴,名为鸿门。

  惊变,突起。

  沥花山这日,南溪一片喜庆,正是人间快活好时节,早间黎若安阮暗里派人传来书信,明日便是她十八岁生辰,成人及笄之日,还请大哥裴奉嵊今夜前往苗湘寨一叙。

  明知其中有诈,裴奉嵊还是决定前往。

  白日间,徐长流带来一副棋盘,两人临窗而坐,花枝繁茂,裴奉嵊盘腿落座,道:“长流,此一局,莫要谦让于我。”

  徐长流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裴奉嵊今日无端显的有些暴躁,手中银戒散发幽暗的光,棋局刚起,他便是集中精力,步步紧逼。

  徐长流注视他的神情,不由敛眉温声道:“阿燧,凝神。”

  棋局如战场,隐见血肉撕咬之意。

  暗流涌动,裴奉嵊眉目之间有些幽暗,与他而言,无论棋局还是战场,从来便是浴血而存,不是生。

  到了最后几步。

  徐长流所执白子显然已占上风。

  裴奉嵊眼睫如帘,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暗的古井。

  “长流。”他轻声呢喃,“我其实,早就该豁出去的。”

  古色棋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犹如两支军队在棋盘上浴血奋战,裴奉嵊破釜沉舟,然,棋盘之上,已成死局。

  徐长流雪白衣袖缓缓滑下,遮住他秀丽的手指,他垂着长长睫毛,拈起白子,落了下去。

  “今夜前去苗湘寨,想好了吗?”

  “黎若安阮是父亲唯一的后嗣,我必须照顾好她,如若不统一苗若十二部,彻底杀死纳兰桀,南溪国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情,幼时我便以稚子之心尝尽世间百态,是他将我捡了回来,授我功业,待我如亲子,我寒冬无望的人生,是他给与我第一缕温暖,他在位时,我知他心善,顾全情谊,可纳兰桀侵占他心爱之人,坏事做尽,意图掌权颠覆整个南溪,如此背信弃义之人,为何不能诛之?”

  裴奉嵊灵力一去,掌间黑子瞬成齑粉。

  “若纳兰桀用黎若安阮威胁于你呢?”

  裴奉嵊拂袖,摩挲着黑子残灰,道:“所以,今夜便是接回安阮。”

  半晌,裴奉嵊又道:“其实,安阮并不知道她真实身世。在她心中,无论纳兰桀如何冷漠无视她,与她而言,这人始终都是她的父亲。”

  徐长流忽然明了裴奉嵊此时心中所想。

  “阿燧,上次你问我有所愿,这次我问你,你有何愿?”

  “先父所愿,便是我裴奉嵊倾命所愿,所以。”

  裴奉嵊一顿,一字一句道:“到此境地,长流,你不能阻我。”

  “阿燧,我从未想过阻你,此后一切,我陪你。”

  情话入耳,裴奉嵊俊美眉眼舒朗起来,面容显然已是满足至极。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此番事了,爷便陪你回龙雀山年年折梅看雪,好像还未与你说过,父亲曾教我用山间泉水酿酒煮茶,等有机会,我亲手酿与你喝,这次,你必定是不会醉了。”

  “好。”

  “还有,你不是喜欢扶桑花吗,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知晓南溪有一处漫山扶桑之境,那时,我就想着带你去瞧,今年冬日,我们便去,可好?”

  “好。”

  “不过那片境地人迹罕至,气候变幻莫测,此去路线,还得容我仔细斟酌计划。”

  ………………

  裴奉嵊今日说了很多,以后的愿景,小时候的过往。

  鸟语花香,风清语凝。

  今生如此经历,有苦有甜,万般苦楚喜乐,都抵不过徐长流在他身边。

  上苍其实没有亏待过他,身不由己心由己,至少他的心,他所爱,都在他身边,并未迷失在这场人世的权谋利益里。

  临近夜晚,南溪浮黎城里万人聚集,与天同庆沥花山,篝火会之后,便是圣女独舞,可是,南溪百姓等了很久,都未等到圣女黎若安阮。

  无人想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而至。

  苗湘寨上方,密密卷着黑压压乌云,仿佛深潭中的险恶漩涡,门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花灯在风中摇摆,被风吹的烛火仅剩一线暗光,飘摇不定。

  还未进去,裴奉嵊便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感。

  徐长流见他有些踌躇,随即绕过裴奉嵊,上前打开了门。

  房门打开来,入眼便是刺眼的红帐,房内情景,像是热闹筵席散了之后的场景,乱盏残酒一地,红帐缠绕一地,上面还附着着滴滴鲜血,周围是年轻男子的散乱衣服,夹杂着女子的华美衣裙,铺陈一地,裴奉嵊自踏进房门之后,脸色犹如风暴骤变,阴凉的眼神如同从地狱席卷而过。

  徐长流素来温润的眉目此时也沉的厉害。

  裴奉嵊终于站定在主桌前,他缓缓蹲下身,俯身拾起桌上的灵佩。

  这时,苗湘寨内响起一阵丝竹乐声,夹杂着男人的下流嬉笑,还有女子的……绝望哭嚎声。

  这是南溪蛊术,只闻其声,境像在裴奉嵊脑海心间。

  徐长流从未见过裴奉嵊这副模样,立在原地,身躯先是僵硬,其后便是颤的厉害,犹如濒死之际困兽发出的绝望挣扎呜咽。

  “纳兰桀!”

  抬眸间,裴奉嵊一身黑红相间的黑袍更衬的他周身气息宛如地狱修罗,眉梢眼角,翻涌着无限汹涌的恨意,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一般。

  有什么理智神思在这一刻崩坍断裂,心仿佛裹着寒冰坠入无间地狱,裴奉嵊掌间灵力凛然掠去,将面前的主桌一瞬碾成齑粉。

  徐长流道:“阿燧。”

  裴奉嵊站定,道:“去蛊坛。”

  未曾想,此一去,便是一切终止之时。

  一切发生的太快,措手不及,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做的事情,终究,成了心中遗憾愿景。

  裴奉嵊率领精兵与徐长流赶到苗湘寨蛊坛时,只见黎若安软被悬挂在蛊坛上,坛下,便聚集着南溪万千妖虫,黎若安阮身上布满血污,衣襟凌乱,仿若一只垂死的蝴蝶。

  夜风忽而凄苦,徐长流不忍再看,这一幕,简直活生生在裴奉嵊心尖剜出了血。

  黎若安阮娇俏的脸上,生生划过了三道深深的血痕,她不止被辱,还被纳兰桀毁了容。

  裴奉嵊目恣欲裂:“安阮!”

  见坛下是裴奉嵊,气血殆尽的黎若安阮隐隐抬头喃喃道:“大哥,快走,父亲他……要杀你。”

  父亲?这种畜生,怎配为人父?

  虽不是亲女,但相伴十几年之谊,也不该为了权谋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人性何为,有些人,却是泯灭人性。

  “走,他今日走的了吗?”

  纳兰桀自坛后走出,一身黑色长袍,他已过暮年,发须花白,眸光充满精锐算计之意:“你这小贱人,就和你那不洁母亲一般,看见你这张老夫就觉得恶心,吃里扒外,枉费老夫白养你数十年。”

  纳兰桀心中恨极黎若纤,恨极她的背叛,她的不贞不洁。

  可是他忘了,所谓背叛,是他在先,他背弃兄弟之情,朋友之谊,还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无辜的黎若安阮身上。

  黎若安阮,对他从来都是敬重。

  今夜本是她的荣光之时,明日本是她的及笄成人之礼。

  纯洁被毁,身世被揭,便是纳兰桀赠予她的成人礼。

  怨毒入骨,便是丧心病狂。

  “安阮是父亲唯一的后嗣,你竟敢如此欺她辱她,害她毁容,命悬一线。”

  恨至极致,骨子里深埋的狂暴狠戾被激起,手中魂戒渐散发出光芒,裴奉嵊有些平静了,语气忽而风轻云淡:“行,爷便要你整个苗湘寨的女子陪葬。”

  话罢,只见巨大闪电劈裂夜雾,刺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这位年轻国主浑身似乎带着寒凉雪气,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让人难以呼吸。

  裴奉嵊脸色猛然下沉,再变成不忍,最终沉淀成一种残忍入股的坚定。

  “众将听令,杀,寻苗湘寨美人脸。”

  此令一下,数百精兵持戟纷拥而入,狼烟起。

  “安阮,我定为你寻一张更美的脸。”

  裴奉嵊目光凄绝狠厉。

  寒淡月色下,徐长流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雪色的白,温润双眸仿佛笼在烟里的一对水晶,雪色衣摆随风微动。

  他想说什么,想劝什么,半晌,终是没有开口,抬眸看向烽火血腥中的裴奉嵊,徐长流似乎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入心中。

  知你苦,知你愤恨,知你怨,所以,我不劝你放下,无论何种结果,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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