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85章 杜昙昼心甘情愿地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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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昆所在的驿馆外,身穿薄甲的禁军来回不间断地巡逻,还有许多身着布衣的禁卫隐藏在附近街巷。

  莫迟藏身于幽暗的街角,待面前一队禁卫毫无所察地走过,他扒着墙头翻身而起,悄然无声地跃进了驿馆。

  走在小队最末的禁卫仿佛有所感应,猛地回头呵道:“什么人?!”

  但莫迟早已消失在院墙另一侧,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小队长问:“发生何事?”

  “……无事,是属下看错了。”

  禁卫狐疑地回过神,跟着小队继续向前方巡视而去。

  木昆所住的驿馆并不大,装饰也十分古朴,这里原本是一个乌今富商开设的,专门用来接待本国商人,当时安排木昆住在这里,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驿馆内几近鸦雀无声,除了木昆所在的客房外,其余各处虽然灯火通明,却几乎见不到任何人走动。

  驿馆里的杂役小二都被终延自家的仆人替换掉了,他们都在木昆的房间附近等着伺候,院中便不剩几个人了,只有马厩里的几匹马偶尔发出鼻息声。

  莫迟躲在马厩旁边,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驿馆四层小楼的大门。

  那里有好几个禁卫负责看守,冒然接近定会引起注意,莫迟最不缺地就是耐性,他蹲伏在马厩的柱子侧后方,耐心地等待机会。

  此时最多不超过戌时正,按照莫迟对杜昙昼的了解,他最快也要到戌时四刻才能处理完公事。

  莫迟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他的潜伏没有持续太久,就被驿馆外的马蹄声打断了。

  门外的大街上,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门口,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车上慢腾腾地移动下来。

  他身着乌今盛装,脖子上起码套了三层项链,十根指头全都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即使在夜里,仍旧被烛火照得闪烁着刺眼的光亮。

  “站住!什么人?!”门口当值的禁卫立刻将他拦下。

  那人用笨重的身躯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几位官爷,草民名叫候古,乌今人,在缙京经商,近日听说我国王子殿下来到此地,草民身为乌今子民,怎敢不来拜谒?还望官爷行个方便,允许草民入内,一睹王子圣颜。”

  “陛下有令,外人不得随意进入驿馆!速速退去!”

  候古戴满戒指的手笨拙地伸进怀里,好半天才用手指夹出一张纸:“几位官爷,陛下的旨意草民绝对不敢违抗。草民在来驿馆前,专门去了一趟鸿胪寺,鸿胪寺少卿感念草民对殿下的忠心,特意批了一张条子,破例允许草民见殿下一面。”

  他把书函递给身边的禁卫:“还请官爷过目。”

  禁卫展开对折起来的纸,上面果然是鸿胪寺少卿亲笔所写的批条。

  “在这儿等着!”

  禁卫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向负责驿馆安全的队长汇报此事。

  队长接过,仔仔细细看过,确认了鸿胪寺少卿的签名和印章后,对手下命令道:“可以让他进去,派几个人全程跟着他,不要让他在里面逗留太久,只给他半炷香的时间!”

  禁卫走回候古身边:“我们长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是。”候古点头哈腰:“多谢军爷开恩!半炷香的时间都不用!草民能进去看殿下一眼就足够了!”

  他回头赶车的侍从说:“把东西给我。”

  侍从从车厢里抱出几大盒东西,这些都是候古准备送给木昆的见面礼。

  禁卫马上拦下他:“不能带东西,只能你人进去!”

  “这……也行!”

  候古理了理领口,跟在几个禁卫身后走进了驿馆的大门。

  此前莫迟都是蹲在马厩外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到候古走了进来,他才看清他的脸。

  月色下,候古的脸孔清晰可见,莫迟如同挨了当头一棒,霎时愣在原地。

  “是他——?!”

  莫迟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这张面容虽然因主人的肥胖而肿胀变形,但五官仍能看出过去的样子。

  ——曾经在焉弥王都,莫迟就见过候古,那时他作为乌今使团中的一员,随乌金贵族瞒着大承出使焉弥。

  两年多以后,他居然摇身一变,又作为商人出现在了大承都城!

  “他怎会在此?!”

  盯着候古走入楼内的背影,莫迟心中疑窦丛生。

  莫迟潜入驿馆,原本是为了木昆的随从来的。

  他很确定从前没见过那个随从,但杏林宴上短暂的一个照面,莫迟却从他身上看出了莫名的熟悉之感。

  他总觉得过去曾在哪里和那人打过交道,可是以他惊人的记忆力,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此番探查,本来是打算寻找机会接近随从,继而进一步弄清他的身份,谁知随从的面还未见到,就被他遇到了候古。

  莫迟腾地站起身,侧身隐没于马厩木柱的阴影后方,死死注视着小楼的木门,只待候古从里面出来。

  候古和木昆会面的场景,莫迟不得而见,不过因为禁卫队长的命令,他们的见面没有持续太久就结束了。

  不多时,候古就腆着肚子从楼梯上下来,临走前,还没忘了给身边的几个禁卫塞几两银子。

  马厩里的几匹良马喷出了几声响亮的鼻息,候古和几名禁卫都循声看去。

  灯辉下,马厩四周空无一人,莫迟原本藏身的木柱后,已经不见任何人影。

  候古收回视线,向禁卫们拱手道了谢,然后迈出了驿馆大门,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辘碌碌前行,慢慢轧过了石板路。

  可坐在车里的候古没有注意到的,距离他的马车不过十步远的地方,莫迟正走在街边的墙根下,紧紧跟在后方。

  他始终维持着十步之遥,不过分靠近,也不会让马车远离他的视线。

  不久后,马车驶入西龙璧坊,最后停在了一间豪宅门外。

  候古踩着马凳下了车,慢悠悠地走上了门口的石阶,宅子里立即有人出来为他掌灯。

  后方的莫迟翻过院墙,随着灯笼亮起的方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候古的卧房所在。

  他没有马上跟上去,而是停留在墙角下等待。

  等到候古进了卧房,守在屋外的仆从各归各位后,莫迟矫健地翻上最近的厢房屋顶,踩着瓦片,不过几个纵身,就跃到了候古的寝室房顶。

  他轻轻掀开脚下的瓦片,卧房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面前。

  候古房中的装饰非常奢华,无论墙上的挂画还是博古架上的摆件,都带着浓浓的乌今风格。

  候古丝毫没有意识到头顶有人在窥视,他刚走进房中,就脱掉了外套。

  时值三月末,缙京春暖花开,天气逐渐回暖,对候古这样膘肥体壮的人来说,身上披的那件外套着实太厚了。

  失去了衣物的束缚,候古三两步瘫坐到椅子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发出了一声长吁短叹。

  从莫迟所在的角度看去,候古的脸正好是正面对着他的。

  莫迟如刀的眼神从他额头一直扫视到下巴。

  没错,就是他。

  尽管当年清瘦的身材已不复存在,但莫迟再一次确认,候古就是当年出使焉弥的乌今使者之一。

  那个瞬间,记忆中所有血腥的过往都在顷刻间苏醒,绣着诡异花纹的缠枝莲地毯,令人闻之作呕的金丝迦南香,还有指缝间迟缓流淌的浓稠鲜血,都如同昨日重现般,与莫迟眼前历历在目。

  莫迟攥紧拳头,猛地弯下腰,心脏仿佛被铁链重重绞住,肺里呼出的空气滚烫得好似火炭,割得他胸腔钝痛,咽喉干涩得能咳出血来。

  “呼……呼……”

  莫迟在迷蒙中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耳边沉重的呼吸声,是从他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竭力睁大模糊的双眼,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愤怒与恨意席卷了他。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从硬得像石头般的胸膛里费力吐出几口嘶哑的喘息。

  夜风徐徐吹过,遍布周身的钝痛如潮水般退去,莫迟扯着嗓子咽下一口唾沫,就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热炭。

  他的手颤抖地伸出去,想要再掀开一片瓦,宅院外的小巷里,忽然传来更夫的打更声。

  莫迟分出一缕恍惚的神志去听,更夫报时道:“戌时三刻!慎防火烛!”

  戌时……三刻……

  莫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更夫说的话。

  戌时三刻,杜昙昼应该快要结束办公了,他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莫迟咬了咬牙,将掀开的瓦片合上,从候古的卧房屋顶跳了下去。

  离开时,他脚下步伐一松,险些踩翻了屋檐上的瓦当。

  屋内的候古相当警觉,立马出声询问:“什么声音?!”

  莫迟身形一闪,疾步奔入院中的假山北侧。

  守在外面的下人听到了候古的问话,连忙走上前来查看,抬头见到瓦当松脱了一节,就对候古说道:“老爷,屋顶的瓦片松了,可能是猫踩的!”

  “猫?!”候古打开窗探出头,扬脖看了一眼,不太相信:“猫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力气,能把瓦当踩下来这么大一截?”

  下人唯唯诺诺,不知如何回答。

  候古朝屋外看了几眼,假山旁,那些白日看上去典雅有致的盆景,在夜色下都显得嶙峋古怪。

  “汉人真奇怪!净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候古嘟囔了几句,交代下人道:“明日将那些盆景都移走,看得怪吓人的!还有,晚上当值留神些!别进了贼还不知道!”

  下人连连称是。

  候古又朝院中多看了几眼,确实没有发现异样,才警惕地关上了窗户。

  下人松了口气,回到原来的位置,抱着手臂站好。

  莫迟等待片刻,见院中没了动静,往后退了几步,旋即转头奔向院墙,手在墙头一撑,就翻到了墙外的小巷子里。

  候古对院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摘下手上的戒指,卸下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项链,这些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被他随意地摆在床头。

  他走到长桌前,提起笔,沾了沾砚台上的墨水,见墨汁几近凝固,又拿起墨条往砚台上磨了几下。

  就在这时,窗外再次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候古浑身一抖,连忙放下了笔,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窗户。

  屋外只有桃花树的枝条在风中摇动,不见任何人影。

  “真是奇了怪了!”候古暗骂了几句,决定明日花钱去请几个护卫。

  关上窗,他转身正准备回到桌前,从房中的帷幕后方显出了一个人影。

  候古大惊失色:“什么人?”

  那人走了出来,让烛光照亮了自己的脸。

  候古当即认出了来人,震惊地瞪大双眼:“是、是——”

  眼前寒光一闪,候古根本没看清什么东西在面前一闪而过,他只是突然觉得,那个已经话到嘴边的名字怎么都说出不口。

  不仅如此,还有一阵凉风从脖子里灌了进来。

  他抬手往喉头一摸,居然直接摸到了自己的喉骨。

  我的喉咙被割开了?!

  候古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就想呼救,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求救的念头刚在脑中升起,他就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脸朝下直直倒在了地上。

  屋内的另一个男人冷漠地瞥他一眼,在他袖子上用力捏了一下,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现场。

  临台官署。

  杜昙昼处理完当日的公务,看了眼天色,觉得时辰不早了,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向坐在堂下的主簿叮嘱了几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然后边揉着因为写了太多字而发酸的手腕,边向院中走去。

  来到莫迟所在的厢房外,杜昙昼朗声朝屋内道:“莫迟,事情处理完了,可以回家了。”

  厢房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杜昙昼等了一会儿,又喊了一声莫迟的名字,见还是无人应答,就走上了厢房外的石阶。

  手刚放在门上准备推开,莫迟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我在外面呢。”

  杜昙昼回过身,见莫迟站在院中的一棵玉兰树下,便走了过去:“你居然有闲情逸致赏花了?你平常不是对花都没有感觉的么?”

  “花?”莫迟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哦,我都没注意这里有棵花树,我只是觉得屋里太闷,出来转转。”

  杜昙昼走到他身前:“等得很无聊了吧?都让你先回府了,你就是不肯。”

  莫迟面不改色:“有你这么个美人天天在外面晃悠,我当然要盯紧一些才是。”

  莫迟明显在信口胡编,可杜昙昼还是心甘情愿地信了。

  “是么?那你可要跟紧点,别让我离开你的视线。”

  微风吹过,扬起莫迟的发丝,一阵淡淡的花香传到杜昙昼鼻尖,他轻轻一闻,是桃花的香气。

  临台没有种桃花,莫迟发上的味道是从哪里沾染而来?

  “走吧。”莫迟率先往门口走去。

  杜昙昼没有细想,和他一同离开了临台。

  那天晚上,莫迟原本睡得很熟了,睡梦中隐约听到细微的敲门声远远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他的神志从沉眠中迅速清醒过来,甫一睁眼,就对上了杜昙昼的双眸。

  ——杜昙昼头撑在脑后,靠着床上的软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睡脸,始终没有入睡。

  他眸色深沉,不知在注视莫迟的这段不短的时间里,这位临台侍郎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莫迟被他隐晦不明的眼神所惊,不由得愣住了。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杜昙昼慢慢移开目光,撑着床坐起来,眼睛望向门口。

  很快门外就响起杜琢的声音:“大人,京兆府派人来了,说有要事需要与您相商。”

  此时已是深夜,杜琢的嗓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京兆府?”杜昙昼意识到也许是出了大案:“请人进来。”

  不久以后,杜昙昼披了一件外衣,头发都没来得及束,就在正厅见到了焦急登门的京兆府尹。

  “杜大人!”府尹火急火燎地说:“下官夜半来访实属无奈,惊扰了大人清梦,还望恕罪!”

  杜昙昼让他有话直说。

  府尹心急如焚:“半个时辰前,西龙璧坊的一个胡商在自己家中被人杀了!”

  “胡商被杀?平民遇害,你带人调查便是,何须临台处理?”

  “大人有所不知!那胡商不是别的地方来的,他是乌今人!”

  “乌今人?”

  如今,乌今与大承的关系正处在微妙的平衡之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动摇乌今国的立场。

  乌今富商死在缙京,此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恰逢此关键时刻,府尹对待此事态度敏感,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陛下颁布有律令,七品以上的官员才由临台负责——”

  府尹见杜昙昼还有所迟疑,立马补充道:“大人!下官来找您,不仅因为死的是乌今人,更要命的是,死者去世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那位刚入京的乌今王子!”

  杜昙昼眉峰一抬,惊异地问:“他去见过木昆?”

  “正是!下官听闻此事,顿觉事情棘手,万一这乌今富商身份特殊,又不明不白死在京城,下官担心……”

  杜昙昼不再犹豫:“你在此稍坐,本官换身衣服就与你同去。”

  他绕过府尹拔腿往外走,走到门边,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个死掉的胡商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他叫候古,据说是在城东做玉石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