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126章 原本盛在他眼瞳中的盈盈爱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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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后,四周的山林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静。

  别馆没有点灯,四下漆黑无比,只有一轮圆月高悬,作为周遭唯一的光亮。

  管家从地下提上来一个鸟笼,掀开外面的围布,一只乌鸦出现在杜昙昼眼前。

  乌鸦的羽毛油光水亮,黑曜石一般的圆眼泛出敏锐的精光。

  则南依打开笼门,它就跃上她的手背,跳到了她的臂弯间。

  则南依把一块窄窄的绢布卷成细细的一条,放进比手指还要细的小木筒里,缠在乌鸦的尾羽之下。

  这样就算有人见到头顶有鸟飞过,也不会立刻就注意到它身上还绑着信件。

  则南依的封地距离王都有百里之遥,路途中地形变化多端,只有这只她从小养到大的乌鸦,才能准确地将消息带回那个地方。

  月色下,乌鸦拍了几下翅膀,高飞而起,它以乌黑的鸟羽作为掩饰,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回城的马车上,则南依对杜昙昼说:“最多十日,我母亲就会派出封地的人马,他们会暗中潜伏在王都的东方城门外,那里是离摄政王宫最近的城门。一旦事态有变,他们会设法突入王都,掩护我撤出王宫,回到封地。”

  这辆马车是从别馆后院找出来的,原先那辆装饰华丽的,留在了三人遇袭的地方。

  杜昙昼听完她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怎么?对我的安排有意见?”

  杜昙昼:“我以为,你会让他们进入王都相助于你。”

  则南依扯起嘴角算是一笑:“你以为处邪朱闻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沉默片刻,杜昙昼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但这样是赢不了的。”

  则南依的中原汉话还没有好到,能够理解杜昙昼隐约的低语背后,隐藏的弦外之音。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了视线。

  马车行驶在蜿蜒的山道中,一路上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直到王都的城墙出现在视线尽头,则南依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圆盒。

  拧开盒盖,里面是深红色的膏体。

  “刚才忘了问你。”则南依抠出一点红色的膏脂,用力抹在衣袖上:“你那把袖箭是从哪里来的?”

  膏体染上衣料,暗红的颜色与血迹极为相似,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逐渐弥漫开来,让那些刻意涂抹的痕迹更加像鲜血所染。

  杜昙昼轻轻一嗅,闻出了一丝奇异的气味——则南依用的应该是朱砂唇脂,这种焉弥女子所用之物,不管是气味还是颜色,都与血渍别无二致。

  “捡的。”杜昙昼据实相告:“就在你府里的花坛里捡的。”

  则南依嗤了一声,又挖出一些唇脂,随意地擦在裙角。

  抹完以后,她掂了掂圆形的木盒,扔到杜昙昼怀里:“替我收着。”

  不等杜昙昼发问,她双手抓住裙边,使劲一撕,随着布帛撕裂声乍然响起,她那条嵌了金丝暗纹的绣裙,就被她撕出了一条尺长的裂痕。

  她下手的地方很妙,碎裂的纹路正好与她事先涂抹的唇脂痕迹一致,看上去就像沾满了鲜血那样。

  撕完了裙子,她又从头上拆下了几支金钗,随手往角落里一扔。

  一丝黑发披散而下,她犹嫌不足,又扯了几缕头发下来,散在脸侧。

  现在的她,不再是雍容华贵的则南夫人,她鬓发凌乱、衣裙破碎,身上还沾满血迹,看上去形容凄惨,犹为可怜。

  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管家对她道:“夫人,不能再往前走了,城门就在前面,再靠近就要被发现了。”

  杜昙昼听不懂他说的话,于是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王都的城墙就在不远处,只要再绕过一片树林,马车与城门之间便再无间隔。

  “知道了。”则南依挤开杜昙昼,没有让管家的搀扶,直接从车上跳了下去。

  落地时,裙摆扬起的尘土染上了她的绣鞋,精致的鞋面立刻变得肮脏不堪。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打开系带,一股呛人的奇香扑面而来。

  “花椒?”杜昙昼闻了闻,问:“此物有何用?”

  “我上次哭,恐怕都是十岁以前的事了。”则南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从香囊里取出一小把花椒,凑到眼下。

  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就红了,眼泪迅速盈满眼眶,很快就开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泪水流了满脸,她眼底却不见半点悲意,隔着泪水望过来的眼神,仍旧冷静到让人望之心惊的地步。

  “不留点眼泪,怎么骗得过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呢?”

  三人出发返回王都之前,则南依就已派人前往他们的遇刺之地,将那里伪造了一番。

  就连当时三人所坐的马车,也在她的要求下,被推下了山崖。

  则南依要做的事很简单,她躲过了处邪朱闻的追杀,却不能让对方看出她早有提防。

  与其事后被摄政王另寻其他机会下手,倒不如主动上门去示弱。

  “回城后,我会去找处邪朱闻,见到他以后,我会告诉他,我在山间遇到了劫匪。那些土匪虽然都被我的人杀了,可我还是受了伤,马也受惊从山崖摔下,带着马车一起摔了个稀烂。”

  则南依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不会把马推下去的,马可是稀罕货,少一匹我都舍不得。”

  杜昙昼没有说话。

  则南依也没有看他,她望向不远处的城门,缄默片刻,低声问:“你说,我找的这个借口,摄政王会相信么?”

  杜昙昼知道,她没有在等他的回答。

  对于问题的答案,这位留在处邪朱闻身边三年之久的则南夫人,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好了,趁着眼泪还没干,我要过去了。”则南依提起裙摆,向前方的城门走去。

  管家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身体紧绷得纹丝不动。

  城门外的大道空无一物,守城士兵很快发现了则南依的身影,天色极暗,他们看不清来人的样貌,于是高声怒喝,呵斥她不准前进。

  则南依没有停下脚步,随着她越走越近,士兵们逐渐看清她的脸,在短暂的惊讶后,飞速迎了上来。

  杜昙昼不知道则南依演得到底像不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和管家谁也听不到她对那些人说了什么。

  只是,没过多久,紧闭的城门就被人从内侧打开,有长官模样的人急急走了出来,把则南依恭敬地迎了进去。

  直到城门再次关闭,站在杜昙昼的管家才说了第一句话,杜昙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冲他摇了摇头。

  管家的表情不知是担忧还是惊惧,就那么凝结在了脸上,良久才稍有松动。

  杜昙昼把手里那盒则南依的唇脂递给他,转身上了车。

  也许是则南依早有交代,管家没有再和杜昙昼说任何一句话,两人就在城外沉默地等到了天亮。

  当王都的城门再度打开后,管家再也等待不了了,他把马车赶得飞快,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带着杜昙昼回到了则南依府中。

  马尚未完全勒停,他就松了缰绳,从车上跳了下去,几步跑到府门外,朝看门的护卫问了几句话。

  杜昙昼从车里出来时,正好见到护卫在对管家摇头,看来则南依还没有回来。

  随着天光逐渐亮起,街上开始热闹起来,行人与商贩纷纷走上街头,交谈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王都的街道看上去和缙京似乎并没有不同。

  管家焦急得原地来回踱步,而杜昙昼想的却是,如果则南依像当年执骨的兄长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殿内,他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帮莫迟完成他的任务。

  就在管家快要忍耐到极限的时候,一辆马车远远出现在巷口,车头挂着的灯笼上画着一枚鸟首图案。

  就算没有听到管家倒吸的凉气,杜昙昼也认得出来,那是处邪朱闻的马车。

  杜昙昼马上躲到府门边拐角的暗处,管家和门口的护卫齐刷刷跪下,等待摄政王的到来。

  不多时,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府外,拉车的四匹马都戴着金色辔头,镶嵌其上的红宝石射出耀目的光亮。

  走在两侧的一众侍卫身穿薄甲,应当是摄政王宫中的侍卫。

  待车停稳后,则南依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有侍卫立即上前,将她扶下了马车。

  此时的她已经整理过仪容,原先凌乱的头发重新被梳到脑后,脸上的泪痕也没了,只有身上的裙子还是原先破破烂烂的模样。

  被搀扶下车后,她好脾气地对侍卫道:“多谢朱闻大人的恩典,我感激不尽。”

  侍卫向她行了一礼,一行人很快离去。

  则南依笔直地站在府门口,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外,她才捂住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煞白的脸色,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管家这时才敢从地上爬起来,他三两步跑到则南依身边,扶住了她的胳膊。

  杜昙昼从暗处走出来时,她微弓着背,半闭着眼,正在捏自己的眉心。

  听到脚步声,她也没有睁眼,直接对他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中原人,不要忘记你的诺言。”

  “处邪朱闻相信了你的说辞?”

  则南依冷笑一声:“怎么可能?要是能被几滴虚假的眼泪骗到,他就不会是人人闻之生畏的摄政王了。”

  杜昙昼:“可他到底没有对你动手,为什么?是因为大承么?”

  则南依点点头:“两国交战在即,我则南一族也有大量兵马压在边境,他没能暗中除掉我,自然不会在明面上下手。”

  则南依一进王都,就直奔摄政王宫殿而去。

  深夜时分,处邪朱闻尚未休息,就在大殿召见了她。

  则南依哭得梨花带雨,流着被花椒熏出来的眼泪,向他哭诉自己在城外被山匪劫掠的凄惨遭遇。

  处邪朱闻没有既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等她说完,然后让侍从为她送上了擦脸用的布帕。

  则南依一边抹眼泪一边还装着抽抽嗒嗒,处邪朱闻平静地看她一眼,道:“堂堂的则南夫人,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哭成这样吧。”

  则南依借题发挥,立刻说这哪里是小事,她差点就要死在山道上,再也不能活着回到摄政王身边效忠了。

  处邪朱闻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看。

  则南依被他看得手指都在发抖,只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手偷偷收到袖子里。

  令人惊惧到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则南依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早被识破了的时候,处邪朱闻才缓缓开口,平淡地说了一句话:“不要哭了,你哭起来不好看。”

  则南依忙收住眼泪。

  “下去吧,到偏殿去收拾一下,等天亮后,我让人送你回府。”

  则南依继续做戏:“我只要回府就行了吗?那劫我那些匪徒怎么办?朱闻大人难道要放任他们不管吗?”

  处邪朱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

  则南依不敢再问,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转头就往外走。

  “对了。”处邪朱闻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辛良族的族长已经被我召进王都,预计今夜就会入城了。”

  则南依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我与辛良族向来没有交集,大人告诉我这个又是为什么?”

  处邪朱闻已经低下头去,他的注意力似乎被手中的公文吸引,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则南依不敢再逗留,快步走了出去。

  “所以……处邪朱闻是想告诉你,南北两大族长都被他控制在王都内,警告你不要造次么?”杜昙昼问道。

  会客厅里,则南依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她脸色不佳,疲惫地靠在软椅上。

  她身上戴的所有首饰都摘了,鲜红的唇脂也被抹去,整个人显得气色沉闷,只有那双眼睛,还闪烁着思考中的精光。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更为重要。”她端起管家送来的葡萄酒喝了一口,用被染红的嘴唇说:“辛良族是处邪朱闻最可靠的手下,他也是在暗示我,无论我究竟有何想法,他的背后都有辛良族的支持。”

  杜昙昼思索片刻,才道:“未见得吧,辛良遥毕竟是被他所杀,也许……”

  则南依迅速一摇头:“辛良遥对处邪朱闻的忠心,即便是我也无法理解,他明明知道回到焉弥就一定会被杀,可他还是坚定地回来了,哪怕被处邪朱闻处死也毫无怨言。对于这种人,你不会以为只凭他的死,就能动摇辛良全族的忠诚吧?”

  “辛良遥和辛良族未必是一体同心吧?”杜昙昼轻声说。

  则南依腾地坐直,锋利的视线当即射到他脸上。

  杜昙昼一动不动,任她打量。

  则南依盯着他看了半天,问出了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乌石兰在哪里?”

  “乌石兰?”杜昙昼略一怔忪,随即抬眼回望:“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他在哪里?”

  则南依眼珠纹丝不动:“大承会把你这个中原人派来,就不可能不让乌石兰回来,他此时此刻一定在焉弥。”

  “他来与不来,有何分别?”杜昙昼镇定回应。

  则南依的眼神变了,她一改方才的疲态,脸色都不那么苍白了:“乌石兰是全天下最想要处邪朱闻死的人,如果他在,那我们则南族就还有一线生机。”

  杜昙昼皱起眉头:“他是人,又不是神仙,担不起拯救你们全族的重任。”

  “你不懂。”则南依一脸严肃,说话的语气认真到了几乎显得偏执:“这个世上,让处邪朱闻动了杀心又能活下来,只有他一个人。”

  杜昙昼眼皮一跳。

  则南依看出了什么,先是一顿,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了一个“被我说中了”的得意笑容:“我明白了。”

  她缓了口气:“你什么都别说,就让我猜猜看看,乌石兰这个时候究竟会在哪里。”

  杜昙昼闭了闭眼,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叹息。

  则南依撑着扶手缓缓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复又站定,竖起一只手指撑在颊边,思考着说:“乌石兰当年被处邪归仁所救,如今那个小王子不见行踪,如果他业已身死,那他的死讯一定会被处邪朱闻大肆宣扬,可是并没有……整座王都,能够救下他的,除了我,就只有……”

  她蓦然回身,盯着杜昙昼笃定道:“我知道了!是辛良族!是辛良族的人救了处邪归仁,还把他藏了起来!”

  她牢牢注视着杜昙昼的脸,一步一步紧逼过来:“这件事我能想到,乌石兰一定也能想到,他被你们派去了辛良族封地,对吗?”

  杜昙昼浓黑的睫羽一眨,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灼灼双眼轻轻抬起,与则南依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对视。

  则南依脸上扬起稳操胜券的微笑:“你说,辛良族长被摄政王召回王都,这么宝贵的机会,乌石兰会错过么?”

  辛良族长的府邸远在十几条街巷之外,那间小小的宅院从外面看上去相当朴素,又由于族长平时不常待在王都,府门一年到头也难有几次打开的机会,住在附近的大部份焉弥人,都以为这只是哪个身份低微的贵族在王都的临时住所。

  今夜早些时候,辛良族长从摄政王宫中拜谒出来,只坐一辆简易的马车,就悄无声息地进了府。

  一直到现在,府里除了多亮了几盏灯笼,其余都和平时别无分别。

  辛良族长坐在书房的条案旁,房中只点了一盏烛台,就足够照得大亮。

  点灯的油来自摄政王的赏赐,这种从遥远的海边大鱼鳍下提炼出的灯油,一小瓶就价值千金。

  辛良族长看着灯台上跳跃的火光,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

  突然,房外的台阶上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若不是族长足够警惕,这点细微的声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族长没有言语,从条案后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房门。

  经过刀架时,悄然无声地从上面取下了一把弯刀,他的动作非常谨慎,将刀出鞘之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把手放在门上的那一瞬,族长屏住一口气,将刀横在胸前,陡然拉开房门。

  寒光一闪而过,尖刀直刺向门外。

  站在台阶上的人一动不动,只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多日未见,族长大人也不必用这么大的阵仗招待我吧。”

  弯刀倏然偏向,随后被持刀人迅速回收,背在身后。

  “则南夫人?”辛良族长眼睛一睁,眉毛又往下一压,是个既惊讶又认命的表情:“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深夜来找我?还要打扮成这副样子?”

  则南依身披黑色斗篷,妩媚的脸庞有大半都隐藏在兜帽之下:“族长大人要在这里和我说话么?”

  辛良族长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隐秘的叹息。

  “请吧,夫人。”

  他侧了侧身,将则南依让了进去。

  “辛良遥的尸骨呢?”

  书房内,则南依开门见山,一句客套的场面话都没说。

  辛良族长:“得朱闻大人恩典,带回我族封地安葬了。”

  则南依一哂:“你倒是忠诚,辛良遥可是你们全族最有本事的年轻人,就这么被杀了,你却一点都不痛心。”

  “夫人说的话我听不懂。”族长面无表情:“朱闻大人的旨意就是我族遵行的信条,我辛良族会倾尽一切奉行摄政王的命令。”

  则南依露出赞赏的笑容,只是扬起的嘴角总透出一股隐约的嘲讽:“辛良族的忠心我从未怀疑过,可不知族长有没有想过,若是辛良全族一个都不剩,还有谁能去奉行处邪朱闻的命令?”

  族长像是完全听不懂则南依的暗示:“夫人说笑了。”

  则南依保持着那个嘲讽的微笑,一字一句冷声说道:“我知道处邪归仁在哪里。”

  族长连气都没多喘一下:“那便太好了,小王子身为先王子嗣,若能平安无事,是我焉弥大幸。”

  “那你说。”则南依绕着他走了一圈:“我要不要把小王子的所在禀告摄政王大人?”

  “夫人行事,何须我的认可?夫人几乎是焉弥第二尊贵的人,一言一行完全可以随自己的心意。”

  则南依陡然站定:“不,有一点你说得不对。”

  族长纹丝不动。

  “焉弥第二尊贵的人不是我。”则南依敛起笑容:“是乌石兰。”

  族长像石像般绷笔直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左手的手指略微一勾,旋即又故意伸直,紧贴在腿侧。

  但随后,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即便是如此微小的动作,也绝不可能逃过则南依的眼睛。

  他一点点转动眼珠,最终与则南依的视线直直对上:“夫人为何要提到叛徒的名字?”

  “叛徒么?也许是吧。”则南依的笑容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幽深含意:“只是很快,叛徒就不会只有他一个了。”

  “……”

  不需要面前人再开口,这位素来行事狠辣、雷厉风行的北方族长就等不下去了:“不要再和我绕弯子了,处邪朱闻为什么会召你进王都,各种缘由想来你早就知晓,就算你再不愿意背叛,也要为你的族人做打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此战对上大承而大胜,处邪朱闻会对你和辛良族如何?”

  族长默然不语。

  则南依嗤笑一声:“别再天真了,你救下处邪归仁的那一刻,就注定回不了头了。以处邪朱闻的实力,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他要杀的人被你藏在你的地盘,待到大战结束,他没有再需要用你辛良族的地方,会不会以这件事为借口来对你族大行杀戮,就只有天知晓了。”

  “……”族长不知是自欺还是欺人,咬着牙道:“我辛良族对摄政王一片赤诚,朱闻大人不会——”

  “不会什么?”则南依挑眉:“不会杀你,还是不会杀你的族人?辛良遥对他还不够忠诚吗?他为焉弥立下的功劳不够多吗?还不是说杀就杀。你以为处邪朱闻是什么人?别让我发笑了!就算你不想活,我则南族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她最后的话已经说得相当直接,几乎是在摊牌。

  族长抬起手,狠狠捏向紧皱的眉心。

  须臾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说:“今天的谈话,我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则南依对他的油盐不进倍感疑惑。

  “但是——”族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可以向夫人保证,倘若夫人的心愿得以实现,我辛良族绝不会反抗。”

  则南依一怔。

  族长深深望进她眼底:“我向夫人保证,如果夫人赢了,你就会获得我辛良全族的支持。相反,如果夫人输了,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继续安静地守在摄政王身边,直到下一个时机来临。”

  “这不公平。”则南依当即反对:“你让我冲锋陷阵,自己却稳坐后方,这桩生意太亏了,我不干。”

  “夫人,这是我身为族长能够为你做到的极限,我也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底牌,还请夫人见谅。”

  则南依死死瞪着他,族长抬头挺胸,任她的视线刺在脸上,却又不肯与她的眼神再度对上。

  缄默中,只能听到则南依不规律的呼吸上下起伏。

  良久以后,美丽的北方族长终于收回了视线,她绕过辛良族长,一步步朝屋外踱去。

  在经过对方时,她启口说道:“成交。”

  在则南依看不到的地方,辛良族长背对着她,悄无声息地呼了口气,微微垂下了本来绷紧的肩膀,这是一个终于放心了的动作。

  走到门边,则南依忽然回过身,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替我向乌石兰带个好吧,毕竟……”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就重新戴上兜帽,推开门离去了。

  族长府花园暗处,杜昙昼一身黑衣潜伏在夜色中。

  辛良族长带来王都的手下很少,整座府邸有绝大多数地方都处在寂静之中,要间隔很久,才会有守夜的侍从从花园的小径中走过。

  上一次经过的人已经在半个时辰前离去了,杜昙昼耐心地等待着下一队侍卫的出现。

  当他刚从则南依口中得知辛良族来到王都时,他就坚信莫迟会随对方同来。

  无需则南依点明,以他对莫迟的了解,足够他做出同样的判断。

  你在哪里呢,莫迟?你会在暗中留意着我么?见到我之后,你也会露出和我一样欣喜的表情吗?

  想象着也许会在莫迟脸上见到的笑容,一股难耐的灼热感直冲心间,让杜昙昼几乎失去了所有耐心,恨不得马上从藏身的廊柱后现身,逼得莫迟不得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前方的小径尽头,明亮的月色之下,有人影于不远处显现。

  那人肤色白皙,身材瘦削,肩膀总是微微收着,肩胛骨略略突出于背后,走路总是轻到不发出任何声音。

  杜昙昼直勾勾盯着正前方,不停思考着露面的时机。

  现在就出去,会不会吓到他?

  那还是等他再靠近一些?他会想到我也来了焉弥么?就算他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会在辛良族长的府里见到我吧?

  夜色中,那人一步一步靠近,杜昙昼紧贴廊柱而立,静静听着他走近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小石子铺成的蜿蜒小路上,发出轻而闷的声响。

  杜昙昼在心里默默倒数彼此的距离,直到脚步声近到咫尺之内,这位掌刑狱的前临台侍郎才恍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莫迟的脚步声,什么时候这么明显了。

  这个念头最终抑制住了他满心蓬勃而出的思念,让他在倏然现身前,勉强停住脚步往外看了一眼。

  那个他满心欢喜想要见到的,根本不是他思之如狂的爱人。

  迎面而来的,只是个身形与莫迟颇为相似的焉弥人,那人一头卷发,五官与莫迟没有半点形似之处。

  杜昙昼感觉到自己狂奔的心跳逐渐减慢,他背靠着廊柱,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勉强控制住上下翻腾的汹涌心绪。

  莫迟没有出现,他不会不在王都,但他就是没露面。

  “是了。”杜昙昼心想:“你一向比我更能忍耐,我早该想到的。”

  他离开背后的廊柱,却没有睁眼,而是用手扶着它,微弓着背,低下头,又做了几个极深的呼吸,然后维持着这个姿势,紧紧闭着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则南依的声音陡然在耳侧响起:“你在做什么?”

  杜昙昼蓦地睁开眼睛,眼中黯淡和复杂的神采让则南依见到都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没事。”须臾后,杜昙昼沙哑开口:“你怎么样?”

  则南依怀疑地看他一眼,没有选择多问:“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处邪朱闻说不定会派人在外面监视,我们得抓紧时间。”

  杜昙昼点点头,起身站定。

  方才小径上的侍卫已经离去许久了,他最后看了眼花园的方向,戴上和则南依一样的黑色兜帽,紧随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这样也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王都里认识莫迟的人太多,他要是贸然出现,说不定立马就会被人认出来,不来也是好事。”

  杜昙昼走在路上,甚至还逼自己藏在兜帽里的脸露出了一点松快的笑意,莫迟终于学会了自保,这也算是件天大的稀奇事。

  杜侍郎在这边心酸又欣慰,远在王都城外的莫迟对此毫无所察。

  他正躲在河边的一棵树上,冷漠地嚼着一块干硬的馕饼——任谁在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饼时,都会露出和他如出一辙的表情。

  令人灰心丧气的馕饼,花了莫迟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啃完,抹掉嘴边的碎渣,他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就跳下树到河边,用手捧了一抔水喝。

  弯腰喝水时,怀里似乎有什么硬物硌到了他,让他不得不用一个怪异的姿势才能喝到手里的水。

  而他好像也没有要把那个东西拿出来扔掉的意思,用奇怪的姿势喝完水以后,他重新攀到树上,寻了根最坚固的树干,作为今晚休憩的地方。

  一只手枕在脑后,莫迟用另一只手伸到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了刚才那个碍事的玩意。

  ——那是一根光泽剔透的玉簪,是属于杜昙昼的玉簪。

  原先这根簪子是戴在莫迟发上的,一路从缙京赶到焉弥,莫迟没觉得让它受到了磕碰。

  可前几天拔下来一看,才发现玉簪不知何时被磕掉了一小角。

  从此莫迟不敢再戴,而是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时不时还要拿出来检查一番。

  此刻,顶着皎白的月光,玉簪散发出莹润的光辉,整根簪子都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就像它的主人那样。

  莫迟心疼地摩挲着碎了一角的地方,满带怀念地喃喃道:“束个头发还要戴这么矜贵的东西,真是麻烦。”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中满含笑意与眷恋,要是现在把则南依立刻送到他面前,那个对他寄予厚望的北方族长,也许会惊掉她的下巴。

  乌石兰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片刻后,则南依期待的“乌石兰”重新回到莫迟身上,他收起玉簪,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胸前,然后背靠着大树,利刃一般的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树下的一切。

  原本盛在他眼瞳中的盈盈爱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焉弥王都厚重的城墙就在百步之遥,莫迟锋利的眼神直指城门而去,这里是离摄政王宫最近的一道城门。

  尽管很清楚是错觉,但莫迟还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金丝迦南气味,这股气味在他的记忆里,总是与鲜血如影随形,让他从身体深处涌出呕吐的冲动。

  后背的烙印又开始隐隐作痛,自从他再次回到焉弥,那块皮肤就时不时传来灼烧般的锐痛。

  莫迟隔着衣服,用力攥住怀中的玉簪,令人心生爱恋的兰花香气逐渐于脑海中浮现。

  他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闭目凝思片刻,再一次抬眼,望向远处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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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更新哈~后面的内容我已经全部存稿完了,这次会一直日更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