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公路荒凉无人。

  道路的一侧是条不见尽头的长轨, 几分钟前最后一班新干线从桥洞穿梭而出,又蜿蜿蜒蜒地融入夜色;另一侧则是片种植着农作物的旷野,冷风拂过, 植物成群结片地在月下飘摆。

  今泉昇倚靠在驾驶座上, 静默无声地盯着车外。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车厢内没有开灯、车头的前照灯同样没有开启。后排的警员们一言不发,只谨慎地观察着窗外,随时准备行动。

  青年微眯着双眸, 有所预感似的地抬起手, 将衣袖向上翻起。

  他摸着黑再次看向腕表,表盘上的秒针运作了一周,时针和分针一同朝前,重叠在刻度盘的正上方。

  ——零点整了。

  现在是10月14日。

  有些事情,也该做个了结了。

  被安放在中央扶手盒上的对讲机于此时冒起红光,低频的电流声沙沙响彻,接踵而来的是一阵略有失真的男音:

  “这里是伊达,我与队员返回邮局二层的疑似违规品仓库进行了检查,已确认物品丢失。潜入邮局的罪犯至少有四名,其中一人已确认无生命体征、另外二人挟持车辆逃离,离开方向为……剩余一人带走了目标物品,目前行迹不明。”

  对讲机的信号不算太好。

  男人的声音被联络器械模糊,但今泉昇依然能察觉到这份汇报中夹杂的不甘。

  ——伊达航那边的盯梢任务宣告失败。

  听到这个结果时,车厢后排的几名年轻警察接连发出叹息。队长的任务以失败告终,无疑是在抨击这些新人的信心,不安与压力也油然而生。

  但听到这个结果时, 驾驶座上坐姿端正的男人却出奇平静, 连同眼皮都没眨上一下。

  今泉昇平和地按下按键, 对讲机的收声口随之亮起红光:

  “收到。”他报上了他目前所处的位置,“A32车正在该地点等待挟持警车逃跑的两名罪犯。”

  对讲机很快又响起了声音,是伊达航惊疑的:“……今泉?”

  听到公用频道里那阵熟悉又清冽的男音时,伊达航十分诧异。

  印象之中,这次任务的参与人员名单里,可没有今泉昇。对方现在所处的部门偏颇文职,出现场行动这事照理应该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

  只是当下情况由不得伊达航问东问西,他迅速打消疑虑,继续冷静地发言:

  “犯人的身上携带手枪,是经由过训练的专业杀手。他们性情不定、易怒悍戾,危险系数极高。但是丢失的目标物品不在那辆车上,他们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今泉昇点点头:“嗯,我知道。”

  【来了。】弹窗提醒。

  今泉昇抬起头,一手握住方向盘,飞快地:“犯人快到了。伊达,有些事晚点和你说。”

  “好,注意安全。”伊达航回应。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是关于那台车子的……”

  男人浑厚沙哑的嗓音在车厢内溢散,直到话音彻底落下,驾驶座上的青年不禁扬起唇畔。那双色泽极浅的灰眸倒映着月华,像是蓄势待发的利刃,冷锐之余又显得熠熠发亮。

  他哼笑了一声:“收到。告诉菊川,他帮大忙了。”

  繁星点缀的夜幕下,远边弧度极大的转弯处,隐约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嗡鸣。这声响四下飘溢、横亘旷野,与他们所处的轿车愈来愈近。

  凛冽狂风扑打着车窗,钢化玻璃无法隔绝那冰冷的呼啸,车厢之内陷入了死寂,无人敢在此刻发声。后排的新人们不由握紧手枪,狂奔的心脏几欲破开胸膛。

  那台黑色的面包车来了——

  即使早就从港口脱离,深入人迹罕至的郊野,这台车子依旧高速行驶着。

  驾驶员若非是车技烂到一塌糊涂的菜鸟,就是对自己颇有信心的高手。

  那台还算结实的黑车在速度未降的前提下,从转弯处晃晃悠悠地开来,车辆的金属表皮从墙壁剐蹭而过,一团团摩擦而生的火花接连迸射。

  面包车里,始终抓着扶手的黄发少年忍无可忍,终于怒不可遏地高呼:

  “车灯都没开!!我们都开到这里了,你为什么还不减速——!!!”

  他显然已经受够驾驶座那上一通乱来的家伙了,额角绽开青筋,他嘶吼着:“给我减速!听见没有混蛋!!根本没有条子追我们,你别他妈在这里发疯!!!!”

  而前面的菅原注意力都在方向盘上。

  他罕见地没有回以嬉皮笑脸式的答案:

  “你有所不知呀,崇德君!!”

  “不是我不想减速,而是这台车子的——”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见着车道的前方,慢吞吞地伸出一半车头。

  由于他们的车子没有亮光,因而只有凑得极近的距离下,才能注意到彼此。

  菅原的双目蓦地瞪大,他下意识地去踩紧急刹车避险,却又恍然想起——这台车子的刹车,已经坏掉了!!

  一滴冷汗,从少年的鼻尖滴落。

  他反手飞速打舵,方向盘被直接扭转到最末端。

  黑色的面包车转而绕过那段伸出小半的车头。他们勉强闪避了过去,与那台车子擦肩而过。菅原悻悻地扭过头,却发现那车子早已有所预料般地朝后倒退——

  也就是说,他即使不去闪避,这两台车子也不会相撞。

  冷汗从皮肤渗出的越来越多,菅原透过身侧的玻璃,注意到那台车子里的驾驶员也在盯着他看。

  那人偏着头,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地睥睨着,略微上扬的嘴角戏谑意味十足。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看到车后座的伙伴面色苍白地呐喊:“菅原——!!!”

  “前面!!看前面啊!!!!”

  菅原立刻回过头,却发现车子已经不可挽回地冲出了公路,一头栽向了无际的农田……不!!唯独那里不是农田!!!而是——!!!

  “而是池塘。”

  黑发青年的唇瓣冷然翕张。

  他拉下手刹,将车子停泊,解下安全带。

  不远处的黑色面包车穿过公路边缘的植被,透过车前玻璃看去,一层遮蔽视线的高杆农作物后,竟然是一片宽阔的养殖池塘!

  高杆农作物将这处养殖池塘隐藏得严严实实,更远的地带是片一望无垠的农田,惯性思维之下更是容易扰乱他人的判断。

  初来乍到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里还有池塘。

  而那台黑色面包车的刹车早在半小时前,就被向死而生的警察悄然破坏。

  名为菊川复的警察想,如若今夜的行动注定失败,那他在临死前,至少得让这些欠收拾的罪犯们尝尝苦头。

  毕竟那个小鬼很自负——不是吗?

  他亲口说出“你们公安的这台车子不错”。显而易见,他们就是要开着这台车子跑路。

  来不及避开池塘,刹车也早已失灵……

  那辆黑车一如计划,径直栽进了水中——

  砰!!!

  水花四溅。

  身姿笔直的青年拉开车门,其余警员们训练有素地奔向池塘,举着手枪将池边团团包围。

  今泉昇合上车门,夜风掀起那件挺括西服的衣襟。

  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拇指灵动地敲下屏幕,飞快打上了一段话:任务顺利完成。

  公安的盯梢很卖力,可惜碍于人手不足,忽略了“第四人”的可能性,因而任务失败了。

  在追逐逃跑罪犯的过程里,公安同样费尽心力,但是零件根本不在那两个小鬼手里,一切都是无用功。而没有露面的“平将门”,早已将零件顺利带走,逃出生天了。

  从结果来看,公安损兵折将,遭遇惨败。

  所以现在……应该也没人会怀疑,公安早在那份零件上动过手脚了。

  嗡——

  手机很快便响起震动,一条新消息随之跳出。

  白石正千仁:收到。

  ……

  十日前

  穿着一身深色西服的男人,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

  一名银发女子端坐在木凳上,尽管双手被绑带固定在桌面,但她的神情出奇平静。见到门被推开时,甚至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今泉昇带着记录用的纸笔,落座于女人的对面。

  “早上好,库拉索女士。”他用着公事公办的语气打了个招呼,随后将弹簧笔按下,一段沾着墨水的短尖从笔孔跳出。

  “今天来见你,是因为有人此前告知我,你知道能开启冰冻舱的另一半密令。”今泉昇从档案袋中拿出一张白纸,连同那支笔一同递送到对面。

  库拉索不解地皱了皱眉:“……密令?”

  那副妖冶的异瞳中闪烁着困惑,完全不像逢场作戏。

  今泉昇平静地望着她。

  “或者,我们换一种说法。”青年淡绯色的唇瓣上下开合着:“贝尔摩德曾经要杀你,因为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的指腹轻轻敲击着桌面,浅灰色的眼眸微微抬起。

  以这副姿态凝视人时,青年的身上总会散发出看似内敛,却深入骨髓的冰寒。

  “朗姆当年救下你的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你拥有这份超乎寻常的记忆能力。我知道你还记得,库拉索,你不可能忘记那件事的。”

  如若不是在不经意间,看见了那串字符,年幼的少女也就不会深陷在组织的旋涡中。至此她的人生被彻底翻覆,命运脱轨,朝着黑暗的隧道逼近沦陷。

  银发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忘记自己和公安谈下的条件,现在她没有权利拒绝。

  她的手腕被绑带固定,但手指依旧是灵活能动的。

  那支弹簧笔被她纂入手中,她的另一手固定住白纸,一串繁长的字符,被她逐渐书写在纸张上。

  ——这串无序的字符看似普通,但其实关乎着人类的宿命。

  半分钟后,今泉昇接过那张纸。

  “辛苦了。”他将纸收回绝密档案中。

  在封合档案时,青年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于是又抬起头。

  “对了。就我所知,现在还在日本的代号成员已经不多了。”

  “如果组织还准备执行大型行动,你觉得他们会派遣什么人去执行?”

  桌子对面的银发女人垂下头,额前的发丝滑落,她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我不能下定论。”她坦白道。

  “但是组织的行动,并不是都由代号成员出动。在人手紧缺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去花钱雇佣可靠的杀手。”

  今泉昇挑了挑眉。

  “几个月前,组织曾雇佣过一批从海外偷渡来的杀手。”库拉索说道。

  “那群杀手手段狠厉,行事利落。只是杀人时很富有特色,所以组织只雇佣了他们一次。但正因为雇佣频率不高,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被再次受雇。”

  ——个人特色。

  今泉昇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了某些糟糕的回忆。

  “比如,把尸体整齐地切割后,再颇有‘仪式感’地塞进冰箱冷藏?”

  这话一脱口,今泉昇自己都觉得这他妈实在是恶趣味的地狱笑话。

  然而银发女人却愣了愣。

  “我没有见过那四个人。”她回应,“但传言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你说的这种戏剧化的杀人形式,很符合他们的风格。另外……”

  库拉索一边发话,今泉昇一边将这些信息仔细地归纳并记录下来:

  四个人、团队作案→他们人数较多,因此犯罪方法可能花样多变。如果四人团结一致,利益相同,那么对于警方而言,将是难以对付的敌手。

  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在犯罪过程中,他们可能会采取更多打破传统犯罪形式的新手段。另外,这些人大概率会使用“年龄”作为自己犯罪时的武器。

  戏剧化杀人→初步侧写可见犯人至少一人或多人为反社会人格、且拥有特定的杀人癖好。性格上的阴晴不定是犯人的可怕之处,但也是他们的弱点之一,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

  二十分钟后,今泉昇放下了笔。

  满天堂的职员中岛英明惨死在公寓冰柜的案子,也是困扰了公安多时。正因推测出犯人是受人雇佣的职业杀手,而买凶者极有可能是黑衣组织,所以警方才更加难以下手。

  他没想到今日与库拉索一见,几句简短的供词就让这起案子有了最新进展。

  库拉索则进行了最后的总结:“所以如果有什么重要的行动……我个人认为,这群人被再次雇佣的概率非常高。”

  论点、论据、论证,库拉索说出的每句话都极具参考价值。

  今泉昇点点头。

  他敢发誓,这应该是他迄今为止的警察生涯中,在审讯室进行的最轻松的谈话。

  “感谢你的配合,库拉索女士。”

  他站起身,将东西有条不紊地整理好,朝着审讯室的出口走去。

  可以开始制定计划了。

  关合房门时,青年平静地想。

  ……

  10月14日 00:13

  现在时。

  今泉昇握着手机,屏幕的一侧贴在耳边。屏幕上的通话显示已经过去五分钟了,而与他进行通话的人是伊达航。

  “……实在是抱歉。”他将事情的原委脱出。

  “分到你那边的人手,是部长一早就决定好的。刻意限制人数是步险棋,但目的就是为了让这次的‘盯梢任务’失败。”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片刻:“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听筒里竟然传来了伊达航清爽的笑声。

  今泉昇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机,有些紧张地舔了舔下唇:“生气了吗……?抱歉,但是这份‘隐瞒’是必要的,我……”

  “不。”伊达航打断了他。

  “恰恰相反,今泉。我现在的心情畅快多了。”

  伊达航似乎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不是失败,而是圆满成功了。”

  “这样就足够了。”

  只有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敌人。

  公安的一举一动显然足够卖力——毕竟这不是演出来的,警察们挥洒的血汗都是真实的。因而费尽心力拿走零件的“平将门”,才会更加笃定这些东西的真伪。

  指定伊达航为任务的主导人,也是因为他经验丰富、能力出众。这可以让“盯梢任务”的不必要损失降到最低。

  而时间上的限制,致使“平将门”会把这份动过手脚的零件,直接送到乌丸莲耶的手中。

  所以,那个逃出生天的第四人,现在就在赶往长野县的路上。

  要不了多久了。

  今泉昇抬起头,望向无边的天际。

  他说过的,他要看到明年东京警视厅外灿烂盛开的樱花。

  00:15

  宽阔的会议室内,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老者,缓慢地转过身。

  “已经确定东西被‘平将门’拿走了。”白石正千仁环视着屋内的众人。

  他推了推脸前的无框眼镜,神情凝重:“降谷呢?还有那位‘专家’……?”

  “报告部长,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桌边的一名警员答道,“运送那些专用设备很耗费时间。但‘平将门’赶往长野需要耗费至少两个小时,我们在时间方面是充足的。”

  白石正千仁收回视线,严肃地点了点头。

  ……

  将车子开到米花町二丁目时,外面下起了一场大雨。

  降谷零停下车,将手刹拉下。

  他知道凌晨的时候有场阵雨,因而身上披着雨衣。

  降谷零拉开车门,径直迈向前方宽阔的宅邸。豪宅亮着灯光,将夜幕下淅沥坠落的雨滴照亮。他阔步朝大门走去,裤脚被积水的坑洼打湿。

  “叮咚——”降谷零按下了那间宅邸的门铃。

  很快便有人撑着雨伞从宅中走出。

  降谷零隔着门栏望向院落,“深夜叨扰了,阿笠博士。”

  “您的设备已经准备好了吧?我现在必须带您去警视厅了。”

  大腹便便的年迈老人点了点头:“时间有些赶,但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东西有些多,要麻烦你进来帮忙搬运一下了,安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