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我和天化换了衣服,刚走到相府前院,却听得门外马嘶,随即见个探报飞也似奔进大门来。天化一惊,扯住他道:“有甚么事?”

  “启将军,闻仲的人马重又集结,径往南门而来,前队已扎下营寨,小的特来报与丞相得知!”

  不过一盏茶工夫,众将纷纷聚集到帅厅上,随即又由师叔率领,往城楼观敌。

  商军的营寨依然方位严谨,井然有序,和前番并无分别,看不出新败之象。

  若说并无分别,却又有甚么地方不对……似乎营寨四周萦绕着奇异的气息。

  我睁开额上天目。果然,敌营上方透出十来道黑气,挟了愁云惨雾,直冲云汉。

  ——麻烦来了。

  偷眼看师叔和玉虚同门的神色时,显然大家也都多少察觉有异。师叔待了片刻,方开言道:“闻仲此番定是搬得援兵而来,只是未料深浅。”

  南宫将军便问:“以丞相看来,援军是哪里关隘的守将,何以如此迅捷而至?”

  师叔沉声道:“高山海岛之遥,仗道术也只是须臾可越。”

  众将闻得来的又是左道之士,纷纷失惊,却听师叔续道:“他们一心要效仿九龙岛四圣等众,我等便成全了他,有何难哉!”

  他话音激昂,看向远方时却不免双眉深蹙。

  后来我想,如果那时候我在师叔的位子上,只怕也一样……唯有这般说而已。

  次日闻仲叫阵,师叔摆开队伍出南门迎敌。却见商军阵脚下列开十头梅鹿,各跨坐着一名道人,服色各别。为首一个青面的纵骑而出,向师叔打个稽首:“姜子牙,请了!”

  师叔与他还礼,却听那人大喇喇地和师叔言语来往,论甚么天命君臣,是非短长,又说我们诛杀王魔等人是欺侮截教,其罪难容。

  “……如今我等在金鳌岛上炼得十座阵,摆与你看,若能破时,我便教闻仲回兵!”

  闻仲虽坐跨墨麒麟立于帅位,却居然容得这自称秦完的道人在前聒噪,似是将大印与他掌了一般。

  “道友乃隐逸高人,想来言出必践?”

  “自然!——若你破不得,教姬发自缚来降!”

  “就请道友摆来一看。”

  那十道人回转营中,不过一个时辰,便将阵摆了出来。师叔带了我和哪吒、天化、雷震子四人,径去观阵。秦完立于头一阵门外,将我们依次打量了,微微冷笑:“子牙公,这四位是你门下高足?”

  师叔道:“此乃我玉虚教下众师兄的弟子,奉师命前来,协助姜尚。”

  秦完笑得越发古怪,却不再多话,只作个“请入”的手势。师叔刚要提缰,被我拦住:

  “秦道长,我们随师叔看阵,你等休要暗箭伤人。”

  “哈哈哈……汝众人皆如瓮中之鳖,尚不自知!教你三更死,不敢午时亡,何须暗算于你!”

  哪吒将枪向他一点,叱道:“口说无凭,发手可见,道者休出大言!”

  秦完定睛看他,随即又看向我,嗤笑了一声。

  ——却显是笑得心虚了些。

  秦完身后的阵门上悬着一牌,上书“天绝阵”三字。进阵门不过数尺,四周倏然黑暗下来,一丝天光也无。勉力看阵内时,雾气茫茫,难辨方位,只见中央立有一台,上悬法器,想是阵主施展道术之所,别的便瞧不清了。

  转出此阵,又依次进到其余阵中观看,陈设相类,唯门外牌上“地裂”“寒冰”“化血”……名号不同,台上法器各别而已;若说再有差异,便是有些阵内寒意侵人,有些却燥热难当——此刻阵法尚未发动,已能察觉,想来真刀真枪见仗时候,情形却不知如何。

  既知秦完等众环伺在侧,师叔自然一语不发,我们四个更没话说,只人人手按兵刃,戒备在旁。出了第十阵时,秦完又抢上前来,气昂昂地向师叔道:“子牙公,可识得我们的阵法否?”

  师叔笑道:“十阵俱明。”

  “哦?既如此,何时来破?”

  “待你阵势完全,传书知会,即刻前来。”

  秦完冷笑数声,率那些摆阵的道人径回商营,师叔也带了我们收兵而归。

  “师叔,这古怪阵式是甚么来头,可破得么?”到了帅府厅上,师叔尚未坐下,天化便按捺不住问道。

  “此乃截教门中秘授,变幻无方,吾本来不识,何以破得。”

  师叔说这话时,口气波澜不惊,神色也平静如常。南宫适等众将面面相顾,不知就里;玉虚门人却十有七八低垂了目光。

  曾听师父说起,截教门中擅使多般阵法,用以诱敌其中加以诛杀,或是生死为注比拼赌斗。修为不精者若不知关窍所在,进阵即是死路。即使是道术高深之士,若不加详察,进了克制自身属性的阵中,也不免失陷殒身。

  那时我尚年幼,听了这话便问师父:“既然如此厉害,怎么只他们截教中才用的?难道师父不会使么?”

  师父道:“若一定要使,师父倒也会的。”

  “既如此,下次遇到坏人,师父使给弟子看好不好?”

  师父笑道:“不好。我就是摆了阵法出来,坏人不进阵,又有甚么法子?”

  “那倒也是。……咦,既然坏人可以不进阵,为甚么好人见了坏人摆阵,便一定要进的?”

  此后师父说了甚么,如今已记不清,只知道他并未给我一个明白的答案。

  ——如今却似乎有些懂了。

  师叔没有再说破阵的事,只是嘱咐大家谨守城池,防备敌人来袭。众将领命散去,天化有事要回王府,出了大厅片刻却折回来,身上披了件天青色战袍,向师叔笑道:“那裁缝阿姐果然送了衣服来,我要请进来,她却说听得要开战了,不便入内,转身便去了。——师叔看弟子这一件,可好么?”

  师叔勉强笑道:“你人物出众,穿甚么也是好的。”

  天化见他神色,默然片刻,低声道:“弟子并非那等没心没肺,不晓得师叔正在烦心。”

  “无妨……即是强敌在侧,难道我们就不过日子了?”

  师叔将我们几个还在厅上的门人一一端详了,又加上一句:

  “明日再有衣服送来时,都穿了来让我看看罢。”

  平心而论,那战袍剪裁合度,与天化的身材气质甚是相配;然而他听了师叔的话,便行了礼低头出去,我也没来得及拉住他细看。

  次日清晨,甫一出门,见韩毒龙独自在院中舞剑。他看了我来了,并不收招,将一趟剑法走完,才立定了道:“杨师兄,这般早。”

  “你可更早些。——方才这一路我没见过,却藏了这许久。”

  “说笑了,咱这武艺庸常得紧,哪里有甚么好藏。”

  正说间,薛恶虎开了门,揉着眼睛走出来,见我两个打过招呼,又看着韩毒龙笑道:“师兄,昨日送来你的衣服,如何不穿?也好去给师叔看看。”

  韩毒龙皱眉道:“你怎的这般心实。大敌当前,师叔必然忧烦得很,还有心肠看我不成?”

  薛恶虎道:“师叔烦心,才该找些闲话岔开,我们要是也个个一脸的官司,他岂不是更烦?”

  韩毒龙翻了个白眼,提剑便进屋去,也不理薛恶虎喊他“你昨天不是说要查看我的剑法”,径自将门关了。

  薛恶虎无奈,向我笑道:“我师兄时常这般,杨大哥莫笑话。”

  早饭过后,诸门人纷纷往前面去。师叔问了些巡城值夜之类琐事,便不再说甚么,没到午时就遣散了众人。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哪吒和天化也曾请教他破敌之策,却都没得甚么答复。

  第七日晨起,师叔并未升座帅厅,侍从说丞相身体不遂。我们要去探望,却被拒之门外。次日众人推选武吉去看,他出来时却是满脸疑惑,只说“师父的气色也不差,只是三言不答两句,似是心不在焉”,便有人疑惑师叔乃殚精竭虑,过耗神思。武成王和南宫将军等也来问候,听说这般情形,俱各面面相觑,不知就里。

  眼看到了二十日上,军务政事都有积了有些,大家甚是忧虑,问侍从时,说有手段的医官纷纷来看过丞相,都查不出有甚病症。众人入内探视,却见师叔半坐在榻上,双目微阖,似在盹睡。呼唤多时,他略抬起头,睁眼四顾,却是目光涣散,不知在看哪个。天化指着自己叫道:“师叔,可认得弟子是谁?”师叔只是不答。天化大急,又指哪吒道:“好歹认得他罢?”亦无回音。

  众人见了,几乎捶胸顿足。哪吒突然转身奔去,片刻回来,却穿着一件半旧的水合色道服,尺寸似已小了些。他来到榻前,俯身下拜,随后抬起头来,双目灼灼盯着师叔道:“弟子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奉师命下山辅佐师叔,任敌将如何凶顽,弟子情愿死战,岂能怕他。”

  师叔的眼神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似乎略为清明起来。哪吒将手中一个包裹抖开,里面赫然是我初到西岐时候穿的那件淡黄战袍。

  “杨道兄,我擅入你房中取来,冒犯了,情愿领罪。”

  我似乎被谁支配着,接过战袍穿上,也跪在师叔面前:

  “弟子玉泉山金霞洞门下,奉师命来解西岐之困,只消我们上下一心,何惧他千军围城……

  “——还是凶兵恶阵。”